章一百一十五 入魇
杜衡知道。
他知道，他一直清醒着。
站在墙角的紫衣少年，已经成了他永远都回不来的故人。
可是，那明媚笑容，那眉眼，那举止，跟记忆中深切挂念的模样别无二致，叫他如何不去看。
杜衡有一个瞬间觉得:哪怕是假的，能这样看着，望着，也是好的。
“阿衡，快过来，你快过来，我会保护你的。”
紫衣少年继续向他招手，不过语气比之前稍显急促。
天上的乌云又渐渐地成团成团聚拢在一块，皓月被遮蔽，照在紫衣少年脸上的光辉变淡了。
慢慢地，紫衫少年又成了一个轮廓。
“阿衡！”
紫衫少年突然高声惊叫，声音划破了黑夜中诡异的寂静。
杜衡的心马上被这一声惊叫给提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决不能让阿桑再次受到伤害！
他跌跌撞撞地奔向紫衫少年，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后背很沉重，每走多一步，就会重上一斤。
仿佛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压在他身上一样，让他寸步难行。
杜衡咬着牙关跑，脖子几乎快抬不起来了，只能跟严重驼背的人一样低头前行。
从他那里到墙角，并不长的距离却让杜衡走出了一个几天几夜的错觉。
“阿衡，我死得好不甘心，好冤枉啊……”
紫衣少年在角落里拖长着声音，低低地抽泣起来。
而在这时，成团成团的乌云已经完全把月亮掩盖，透不出一丝光芒下来。
杜衡心里酸楚，他继续咬着牙往前走，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阿桑，我知道……”
紫衫少年的身影佝偻了起来，声音凄凉:“阿衡，阿衡，我要你替我……我要你替我……”
到底要杜衡替他做什么呢？始终是听不清楚，又或许紫衫少年根本就没有说出口。
“阿桑，我听着。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你说！”
杜衡在这个时候，已经被背上无形的重力给压得单膝跪在地上了，他双手撑地，勉强使自己没有完全地趴到地上去。
“阿衡啊，阿衡，你千万不要忘了我，我好惨……你要替我……我要你一定要替我……”
依然是关键的那几个字，没有听出来。
杜衡非常地着急。
紫衫少年嘴里念叨着，嘟囔着，仿佛永远都是这一句话似的。
然后慢慢地移动，从墙角一点儿一点儿隐身进去。
杜衡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再单膝跪地支撑身体了，他整个人趴到了地上。
不可抗拒。
见到紫衫少年要消失了，杜衡用尽全力大喊:“阿桑你不要走，你回来，你回来好不好？我一定要会帮你做的，你只要回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紫衫少年的身影彻底不见了。
杜衡悲从心头来。
忽然之间，“好啊好啊，我不走，我不会走的，我就等着你为我做，呵呵……”
阴深可怖的声音从杜衡的背上传下来。
杜衡感觉到自己的背上之物有了实体。
转过头看去，杜衡见到一个佝偻着身体的瘦削老头径直骑在他的背上。
这老头非常的瘦，只剩下皮包骨。可是，骑在杜衡的背上，却犹如千斤重。
压得杜衡动弹不得。
而且，老头脸上明明没有五官，可是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在狞笑。
杜衡双手往两边扒拉，想捉住老头的脚，继而把他翻倒。
却谁曾想，老头的两边裤管空荡荡。
——他竟然是没有脚的！
杜衡畏极生怒:“你是谁？快从我背上滚下来！”
无脸老头拍手哈哈大笑，“你问我是谁？你竟然问我是谁？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什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胡说八道。”
“你不信啊，那我就来证明给你看。”无脸老头止住了笑声，森然说道。
他把杜衡翻转过来，用他那骨瘦如柴的手指紧紧按住杜衡的额头和下巴。
明显强烈的压迫感袭来，杜衡非常不舒服，心底有一股气憋着，死活不能泄出。
杜衡一旦挣扎，老头的长指甲就会刺破他的皮肤，深深扎进到他的肉里，让他疼痛难忍。
最后杜衡用双手拼命去推开，手指竟然穿过老头的身体，如同推空气一般，根本就没有起到一点作用来。
尽管如此，杜衡的力气却好像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慢慢地消失不见。
他用尽全力，也只是象征性抬起了一根手指。
这次真的是实实在在被老头压着打，毫无还手之力。
老头子的右手松开，跟吃错了药一样，嘴里嘟嘟囔囔，重重复复就是一句话:“我不就是你，你不就是我啦。”
他的指甲非常的尖锐，黑夜中依然能感觉到其锋利。
突然，老头的手诡异抚摸起自己的脸来，一边摸一边啧啧称奇:“这脸皮真好，这张人皮非常的好啊。”
杜衡也不是没有见过山精怪魅，可是像今晚这老头一样极度自恋又特别啰嗦反反复复的，却是第一次遇到。
老头把自己的脸沿着周边轮廓仔仔细细摸了个遍后，仰天怪笑，拉住用力往外扯去。
“嘶拉——”
非常明显的人皮被撕下来的声音，清楚充斥在杜衡的耳间。
杜衡不敢看，本能地闭上眼睛，鸡皮疙瘩掉了满满的一地。
“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啦？！”老头又在念叨着这一句话。
他拿着手上的人皮对杜衡说:“快看呐，你看看是不是很完整，很完美？毫无可挑剔之处。”
杜衡睁开眼，见到眼前的老头仍然是没有脸的。
按理说，他撕开了自己的脸皮，那么剩下底部的应该是鲜红的血肉，而杜衡第一眼就会看到一块红团。
然而事实并不然，杜衡看到的仍然是刚才所看到的那张无脸。
没有一点变化。
老头还在不依不挠地要杜衡给个说法，杜衡只能无奈地回答:“确实是毫无可挑剔之处，因为你手上的这张皮，跟你现在脸上的那张一模一样。”
老头听罢，阴恻侧地说:“一模一样就对了。别着急，我现在就把我手上的这张完美之皮赏赐给你吧。”
杜衡愕然:“什……什么？”
这么一张皮，光看着就已经感觉到恶心不适了，更别说想要。
老头强行按住杜衡的头，举起手中的皮，一下子就扣在了杜衡的脸上。
明明那张皮的大小跟杜衡的脸型完全不同，但是当它贴到了杜衡的脸上时，那张皮却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触感好奇怪，黏腻又瘙痒无比。
杜衡觉得自己的骨头也瘙痒起来，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断被放大。
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大力，将老头给掀翻在地。
而杜衡自己则趴在地上拼命地挠着自己的脸，无论他怎么拉，怎么剥，怎么挠，那张人皮就好像已经变成了他自己原来的。
根本无法分离。
“啊——”
杜衡捂着自己的脸仰天大叫，在旁边的老头咧着嘴笑得无比开心。
“一样的，就是一样的，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
他还在重复着这句话。
杜衡望着老头，竟然发现在老头原本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出现了轮廓。
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轮廓越来越清晰，杜衡的心亦愈来愈拔凉。
因为，他在那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的脸。
颤抖着双手，摸着自己仿佛被碾压过的，无起无伏的脸，杜衡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老头反反复复所念叨的那句话意思是什么。
——“你不就是我，我不就是你吗？”
那张本该属杜衡的脸，此时此刻，却在不屑地看着杜衡，露出讽刺的笑容，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杜衡一晚所有的心里防线在此时此刻一击而溃，他攥紧拳头，全身所有的力气凝聚在五指之间。
挥出去，一击而中，假冒的杜衡捂着脸，向后仰去。
·
“哎哟！”过后，紧接着就听到是茶杯碰倒，果盆摔烂的声音。
“哐啷，啪啦，啪”。
杜衡全身剧烈抖动，如同在一场长长的噩梦中醒来，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眼前不再是什么黑暗长街，也没有什么无脸老头，有的是灯火通明的酒楼雅间，以及公子靖被吓呆的表情。
末了，公子靖才悻悻开口:“杜公子，你这是……要是实在不喜欢去柑橘，也无所谓，可以换别的。”
柑橘？
杜衡回过神来，低头看地下。
果然在地上，东一角西一角散落了十几个橘子。
杜衡看着自己所在的地方，又听听在雅间外面人来人往的喧闹，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
“我刚才是不是离开过？”杜衡声音干涩。
公子靖将杜衡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好，“没有，杜公子你一直都跟我们在一块，这是，何出此言？”
正在纠结之时，宋显允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壶酒。
见到杜衡看着他，宋显允坐到杜衡的身边，伸出食指勾了勾杜衡的鼻尖，笑道:“怎么傻傻地看着我？肚子饿不饿？我刚点了菜。”
杜衡没有说话，宋显允叹了一口气，“一路上你都不和我说话，自己只管闷闷地走，到底因为什么生气，可以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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