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谢谢你
他在一个混沌而扭曲的泥潭中浮浮沉沉，一会儿火山炙烤，一会儿如坠冰窟。
意识明灭间，他看到远处有人越走越近。
那人是谁？
他是来拯救他的，还是来毁灭他的？
咚咚咚，熟悉的手机铃声响个不停。
林沐从一夜噩梦中挣脱，额头冷汗涔涔，身上更是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他想看看是谁的来电，支起身体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闭上眼，他重新躺回床上，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林沐。”对面有人说话，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但林沐的脑子已经彻底糊掉，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只能轻轻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对面问。
“难受。”他嘟囔。
“你生病了吗？”对面说：“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又一阵眩晕袭来，他喃喃念叨：“我大概是要死了，是的，如果我死了，不要办葬礼，把我的骨灰丢到大海里……”
通话什么时候断掉的，林沐不知道，他又一次陷入了沉睡，只是睡得很不安稳，在湿冷的被褥和枕头间蠕动，伴随天旋地转。
后来手机再次响起，他没有理会，然而那铃声还是锲而不舍地响着，好似无休无止的催命符。
终于，他再次接通，听到有人在说“林沐，开一下门”，声音很大，似乎带着怒气。
他瑟缩了一下，有点不想动弹，但隐隐知道如果不去开门，自己就得不到安眠。
摇摇晃晃下了床，穿拖鞋的时候没踩好，他就干脆光脚走出去了。
离开房间，穿过小客厅，伸手拽住门把，他呆滞了片刻，才压下一个黄铜按钮。
咔嚓，门开了，楼道里的光线和空气一起涌入室内，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有些迷惘地眨了眨眼，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因为这个人是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他家门前的。
所以他是在做梦吗，所以他其实还在床上吗？
想到这里，他立时松懈了下来，放任自己往后倒去……
“林沐！”
韩以知上前一步，拉住了对面青年的手臂，对方晃了一下，借着这点时间，他圈住了后者的腰身，为了缓冲力道，以单膝半跪的姿势把人搂住。
怀里的人目光涣散，只有两道墨色羽睫轻轻颤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
韩以知伸手摸一下这人的额头，不意外摸到满手湿汗，他面色一沉，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刚出大门，就见走廊上站着位中年大妈，一手牵个小孩，一手拎个袋子，正惊愕地看过来。
“咦，小林这是怎么了？”
“他生病了，我带他去医院。”韩以知道：“麻烦帮忙关下他家房门。”
大妈满口答应，还顺手去旁边按了电梯，电梯正好停留在这个楼层，立马就开了。
韩以知没有耽搁，直接抱着林沐进去，隐约听到那位邻居在问“你是他表哥吧”，他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
韩以知身高187，一直有在健身，力量训练做得不错，抱身形偏瘦的林沐并不是太费力。
下楼，上车，直奔最近的医院。
等红绿灯的间隙，他调整后视镜查看后座的病人。
那人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体偏向一边，靠着安全带束缚才没有滑下座位，低垂的侧脸被黑色皮革座椅映衬得愈发苍白如雪。
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不自觉紧了紧，韩以知突然想骂人，妈的只把那两混蛋打一顿还是太便宜了，回头再补一次吧，或者两次。
绿灯亮起，车辆起步，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前行。
开车的人等得有些心焦，又瞥了一眼后视镜。
他终于明白再次相见时这人为什么那么疏离了，也终于理解前天晚上当他说出“我以为那样对你比较好”后，对方脸上那种深刻到极致的失望和悲凉。
原来人渣竟是我自己？
半个小时后，林沐已经在一家医院的急救病房里挂上了点滴。
医生对韩以知说：“检查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急性肺炎，好在送来的还算及时，我现在再给他开点药，病人年纪轻，身体底子不错，挂几天水应该就没问题了”，说着他朝病床上一瞥，“哟，醒了呀。”
韩以知转身，看到林沐正在茫然地眨眼，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医生走后，韩以知俯身询问：“怎么样，你感觉好点了吗？”
林沐的反应有些迟钝，他看看四周，又将目光转向韩以知，嗫嚅着：“这里是医院吗？你、你怎么——”
“我跟杜迈要了你家地址，他今天出差回不来，托我去看你。”韩以知柔声道：“你得了急性肺炎，不过医生说了问题不大。”
说话的过程中，韩以知一直盯着年轻人的脸庞看。
这人面色依然不太好，五官在失去血色的皮肤映衬下，愈发显得精致脆弱，不似真人，好像不小心就会碰碎，以至于他连话音都不敢太大。
“17床，换药了。”一名护士推着小车进入房间，风风火火走到床头，用pda扫了一下输液管上贴着的标签，一边从车上拿药水袋，一边问：“叫什么名字？”
林沐还没反应过来，韩以知代为回答，“林沐。”
确认无误，护士动作麻利地调整输液架，把刚拿来的药水挂了上去，然后推上车就要走，中途停住对韩以知道：“病人的就诊手续还没办好吧，身份证拿来了吗？”
韩以知：“已经跟家里联系过了，很快就会送来。”
“那就好。”护士点点头，“注意给他保暖，药水挂完按铃叫人。”
韩以知应下护士的吩咐，转过身，看到林沐抬起右手搭在额头，手腕内侧浮现出青色的血管。
“怎么，还难受吗？”他在床头的陪护凳子上坐下，小声询问：“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林沐摇了摇头，移开右手，眼眸黑沉沉的，哑声问：“韩总联系我哥了吗？”
韩以知被“韩总”两个字扎了一下，但又不好在这当口纠结这种问题，只能道：“联系了，他说会让你的一个表姐过来，我当时走得急，你的手机和证件都留在家里没拿。”
“是这样啊。”年轻人说：“那真是麻烦韩总了。”
又是一个“韩总”。
床头抬高，病人虚弱地斜躺在那里，嘴唇颜色很浅，话语很平缓也很客气，但那种想要划清界限的意图却非常明显。
韩以知心里那点模糊的愉悦迅速被憋闷所取代，不禁脱口而出：“不是我！”
“什么？”对方迷惑。
“在你们学校布告栏贴那封信的——”韩以知说：“不是我。”
“不是？”年轻人蹙眉摇头，眼神渐渐冷了下来，“那天你明明都承认了。”
韩以知深吸一口气，艰难道：“那天你问我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所以才会那么回答，不过，那事我确实也有责任。”
“当年我并没注意到那封信的存在，嗯，那个背包我平常不怎么用，但是很不巧，信被家里的几个弟弟看到了，那些混账东西无法无天惯了，他们做的事情我一直不知情，呃，事实上，我昨天才知道……”
“很抱歉。”最后他说。
他知道对方所受的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可以解决的，强调自己已经狠狠教训过那两个混蛋弟弟也于事无补，但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韩以知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林沐一直没有说话，表情木然，只有起伏越来越剧烈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当听到那句道歉之后，他闭上了双眼，两道水痕从眼角滑落，略过下颌，至下巴尖汇合在了一起。
看到这一幕，韩以知蓦地呼吸一滞。
过了几秒钟，林沐睁开眼，眼睫被泪水濡湿，有些粘连在一起，却显得愈发浓密和卷翘，嘴唇轻颤着问：“所以你……并没有说我恶心是不是？”
“当然没有！”韩以知断然否认，话说出口，又觉得这个否认有些干巴巴，完全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
放在床单上的双手握成拳，绷紧的指节泛着白，年轻人又问：“那么，如果你当时看到了那封信，你会对我说什么？”
“我——”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韩总罕见地卡了下壳，斟酌了一会儿道：“我会说你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有些事情，要等你长大了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下巴尖上的水珠掉落了，在年轻人衣领上洇出一个小圆点，只有黄豆那么大的一点，这一点却让韩以知心神俱震。
接着，年轻人翻过身，朝着另一侧蜷缩了起来，挂点滴的左手被他压在身下，右肘曲起遮住脸庞，只留下微微颤抖的肩膀。
“林沐……”
韩以知不知所措了，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
尤其是成年以后，他在韩家都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强势存在，对外更不必说。
尽管有些场合他会表现得很好相处，显出宽厚平和的样子，但那其实只是他给自己立的人设而已，必要的时候，他的手腕会很强硬，会让那些跟他作对的人悔不当初。
可现在那些手段统统派不上用场。
不过林沐的崩溃只持续了很短一点时间，他在枕头上蹭了蹭，又用右手胡乱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向韩以知，轻声说：“谢谢。”
“不——”韩以知有些懵怔，不知道自己该说不用谢，不要谢，还是不应该谢。
“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回答”，林沐说，然后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所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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