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朝堂相争
白塔是半夜收到北疆简报的，而朝堂上的大多数官员显然就没有这个速度了。
第二天早上，葛瑶如往常一般沉默着坐在殿前，安静地听朝堂上那些平素低眉顺耳的官员们炸开了锅，一个个面红耳赤地跟祖宗被问候了般。
这几个月来的京城虽不能说是草木皆兵的，然而大抵官员们还是颇有些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一个不慎惹到了白塔那群煞神。也正因为这些，最近的朝廷差不多都成了颜天姬的一言堂。
然而这一次，要不要重新和谈实在是关系重大，甚至是能关系到整个大梁的存亡的。虽则此次白塔在这一桩事上态度不言自明，但那些个儒家思想熏陶出来的大臣们却个个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不得不说差不多要上千年的儒家思想渗入到了那些读书人的骨子里，蛮族上不得台面的威胁更是戳中了这帮书呆子的脊梁骨，现下一个个都恨不得能跳出来好好表忠心。
在大多数人看来，为着一个早十几年就和了亲的祭司重新签订合约实在是愚蠢至极的，若是白塔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为了自个儿的儿女情长答应蛮族的无理要求，那就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也正因着这些，甭管是老得脸上褶子能夹死苍蝇的还是年轻的胡子都没长齐全，这些人难得统一了战线，面红耳赤地在朝堂上反复澄明，简直是不达成目的就要在台阶上一头撞死。
……其实在葛瑶看来，固然是是有大臣真的忠君爱国，觉得非要蛮族的无理要求不可，然而也有不少不过是趁着乱摸鱼，想要在这时候试探白塔的底线罢了。
而白塔的两名祭司都没有多说什么，不提惯常便喜好和稀泥的玟天姬，就连平常刻毒又说一不二的颜天姬都闭了嘴，冷冷地坐在上面不做声，似乎是无动于衷的很。
这帮子人说来说去，其实到底不过都是拒绝和谈，一句“臣附议”不知道翻来覆去了多少遍，“大局为重”几个字也实在重复得能叫人耳朵起茧子。
葛瑶实在纳闷得很他们怎么能反复上这么多遍，到最后只感觉自己都昏昏欲睡了起来。
昨天半夜里边疆急讯，她给临时喊了起来商讨，现在本就是睡眠不足头晕脑胀得。这个时候只当那些说得唾沫横飞的臣子们是苍蝇，借着椅子的掩护光明正大半闭了眼。
而就在她有一搭没一搭打着瞌睡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个不同的声音。
一名文士排众而出，他看上去文弱年轻的很，眉眼也是及其寻常的，几乎是没有丝毫突出之处——兵部员外郎，徐缓。
他的地位在这朝堂上算是极低的，本不应该掺和到这种事关重大的场合，大多数这个官职的都没敢吱声，老老实实地选择观望。
然而他站在外面，竟然开口就是对前面那些义愤填膺臣子们的驳斥反对。语调虽是平淡寻常的很，慢悠悠又咬字异常清晰：
“臣以为，还是不妨先与蛮族谈一谈的。”
彦初帝虽到现在还没有明说自个儿的态度，然而显见的却是不支持的很。到底还是年轻，不那么沉得住气，那名文士话音未落就脸色微沉，想也不想便觉得这位定是白塔的马屁精。
他刚待说话，颜天姬瞄了他一眼，自然而然抢在前头开了口。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被臣子们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的自觉，笑吟吟道：“真是难得，你到现在是头一个觉得要和谈的，倒是怎么想的？”
她说着瞅了身边的葛瑶一眼，想要自家妹子顺着话锋带上两句，结果抬眼就看见对方一副双手支颐，貌似认真听着的模样。
旁人虽是看不出来，然而阿醉委实是太熟悉葛瑶那副尿性，看她的样子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狠狠跳了两下，觉得实在要为她的气定神闲鼓个掌。
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最旋即借着及地长袍的掩护狠狠掐了葛瑶一吧，将这个能在早朝的时候犯瞌睡的奇葩给拧了醒。
葛瑶猛地一惊，差点一嗓子嗷了出来，也幸好她经验丰富，声音到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电光火石间就看清楚了形势，脸上竟是强挤出了个微笑，道：“你倒是与旁人想的不同，不妨细说说吧。”
那名文士深鞠一躬，虽是年轻的很，他声音却是极其的四平八稳，透出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味道来：“臣窃以为，当年宁天姬毕竟是以祭司之尊下嫁，若是就此不闻不问，不免失于无情无义来，此其一。”
彦初帝冷冷地哼了一声，终于截住了话头，道：“这几百年来，便是皇族都不知道有多少公主在蛮族过了一辈子，怎么，祭司便格外的高贵些吗？”
这话显见的十分不客气，然而这个年轻人也不知是缺心眼还是怎的，竟似一点都没受影响，慢条斯理地一躬到地，接着把话给说了下去：
“非也，祭司与公主的意义完全不同，宁天姬当年远嫁在民间影响力又颇大，到现在也算是大梁朝的一根刺。”
“其二，当年宁天姬似乎也是上过战场，在运筹帷幄上独有方法，签订合约后甚至引起了朝野不满。似乎也是她力排众议，执意为国为民远嫁蛮族。那么我们现在不管她的死活，未免会有伤民心啊。”
这个奇葩说得情真意切，还不紧不慢地转了身，朝着彦初帝一脸恳切地问了句：“微臣这些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大约也是有些真实的，陛下想必也清楚。”
彦初帝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到底没再好意思打断他，任着他继续说了下去：“这也还不是最重要的，在微臣看来，最不能忽视的是蛮族大巫与大君的矛盾。”
“宁天姬嫁去蛮族后，没多久老君主就因病过世，她按着蛮族的规矩再次下嫁给了新君，而现在蛮族的大君甚至违逆大臣的意思，硬是要立后并以天姬大人的孩子为太子，这些想必诸位都知道。”
“以己度人，微臣妄自揣测，这位大君想必是极其宠爱天姬大人，甚至到了不顾大臣与大巫意见而一意孤行的程度。那么此次大巫再把天姬大人强行带出来威胁大梁，这位大君大约是不肯的。”
他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了一下。阿醉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是的，你说下去。”
徐缓谦恭地一低头，接着道：“那么大巫能违逆大君这样做，无疑他们的矛盾已经很是激烈。然而如果这一次我们大梁选择了不管不顾，那么大巫心狠手辣，大约是不会就这么算了，可能会当场就把宁天姬大人……”
彦初帝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地哼了一声。礼部尚书赶忙蹿了出来，白花花的胡子似乎都竖了起来，当庭驳斥道：“竖子胡言！蛮族的大巫与大君本为一体，又怎么会真敢如此？”
“让他说下去，”葛瑶扫了礼部尚书一眼，幽深的眸子里掺杂了冰碴子般冷酷：“他没说错，那个老疯子干得出来，蛮族大巫的权利也是凌驾于大君之上的。”
“是，”徐缓看上去一派温良恭俭让，也不知道是缺心眼还是少根筋：“然而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大君可能就会在悲愤下产生移情，微臣曾听说蛮族的迷魂术也是相当厉害，可能大巫有着把握能让大君将仇恨甚至归结到大梁身上。”
“这些年，大君与大巫屡次传来不和的消息，而大君似乎在战争方面一直抱着消极的态度，若是果真如此……”
偌大的朝廷在这个时候都默了，蛮族那种悍不畏死的战斗力大梁算是最直接的受害人，俱是清楚又胆寒的很。葛瑶在这满堂的寂静中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臣以为，不妨试着和谈。若是蛮族狮子大张口也就罢了，不然的话，可能会弊大于利啊。”
……
在朝堂上闹腾了一上午后，葛瑶和阿醉两人上了马车，帘子严严实实地拉上后葛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姐，你怎么看？”
阿醉脸朝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大功夫后淡淡道：“……还能怎么样？那姓徐的小子说的有点道理。”
葛瑶：“咱们都知道，只怕皇帝这次又得不舒服，认为咱们是在顾念私情而忘大事。”
“这几天我去跟他谈一谈，”阿醉眉心都给皱出了一个川字来：“当年宁丫头那件事……哼，这才十几年，怕也就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葛瑶颇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半晌低声说：“大姐，这次谈判你还是别去吧。”
“怎么？论起这些，本就算是我的本行，你到时候可别被老狐狸给忽悠了。”
“不会的，和宁也在那儿，那个家伙一肚子全是心眼，”葛瑶短暂地笑了笑，旋即正色，认真地握住阿醉的手：“大姐，咱们总不能一辈子把握着朝局，你……想法子和陛下解释清楚吧。”
阿醉愣了一下，好半天后眉眼间终于浮上了暖意，回握住葛瑶：“我会的，你……放心吧。”
“好赖那个兔崽子也是我养大的，我多少有个数。”
半个月后，在反复的争执与权衡后，大梁同意了蛮族大巫的请求，派遣礼部尚书为正使，兵部员外郎为副使前往北疆再次签订合约，白塔玟天姬随行。
后来葛瑶无数次回想起这次会面，想到那些已逝的风流岁月与无常性命，想到那一次……所奠定的百年大局。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宁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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