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妄
一听这个名字，老婆婆终于松了抓着的衣角，两只手缓缓捂住了一张脸。
掩面痛哭，几近发不出声来。
她将整张脸埋在手心，不敢再抬头——
“抱歉。”那魔头道，“你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如若不是这个名字，任谁，都不会将面前这个……几乎可以说面目可憎的老婆婆与多年前闻名整个南仓的名妓负芩联系到一起。
就算是凡人，区区二十五年，也不该老的这么快。
他的确曾答应过她一件事。
没错，是了，替她杀个人。
魔头的视线从老婆婆身上缓缓移过去，停在了挨着她的那名年轻女子身上。
半晌问：“要杀的，可是你身边这位？”
沉浅：“？”
哪位？！
“不、不！”老婆婆狠狠摇头，“不是的……”
魔头无动于衷，开口：“可是明明，她也该死了。”
魔头的嗓音总比其他人要更清冷些。
他背着一只手，踱步到那女子跟前，蹲下身来，两根手指轻轻嵌着女子的下颚，缓缓转了个向。
她的耳鬓后有一条长长的黑色铭文，就好像是活的似的，一路伸着伸进了头发丝里。
“唔……”魔头偏了下头，突然发问：“你渡了寿命给她？”
沉浅一怔。
“不，还不够。”魔头又摇头，“你一个人根本就不够渡。”
那是一道逆天禁术，需要付出双倍的惨痛代价。
从这条外伸的黑色铭文的长度判断，这女子，已经多活了好些年。
“不！”老婆婆扑过来死死抱着女子，“不是她的错，跟她没关系！”
魔头曲着腿未动，就这么抬着眼瞧着。
他的那双眼很浅，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些勾人的意味。
半晌才又开口问：“那你告诉我，跟谁有关？”
“……”
“嗯？负芩？”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睁眼后碰到的第一个还记得他是谁的女子，总之喊负芩二字的时候尽显温柔。
他低沉着声音，似乎不急着让她现在就回答。
可老婆婆还是急不可耐的说出来了——
“霍家，南仓霍家霍正廷。”
“哦？”
是个意外的回答。
霍家虽在南仓富甲一方，但门下弟子，却鲜有修行。
而霍家家主霍正廷，是个真真正正的玉面书生。
霍家门前救济粮仓从未曾中断，整个南仓，都曾多多少少受着他的庇佑。
又怎么会，跟这扰人的铭文扯上关系？
“你当年求我杀的，是霍正廷？”
“是！”老婆婆颤抖着，“霍正廷名满四海，没人信他做过那些事，可我曾亲眼见过，我亲眼见过的！”
那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她还是南仓“喜仙居”的招牌人物，以一副半面琵琶惹得各路名门子弟不惜豪掷千万，只为一睹“艳女负芩”真容。
可负芩生性冷艳，最是看不起那些纨绔子弟，她终日郁郁寡欢，躲在喜仙居三楼，扒着窗户瞧路过的行人。
直到某日，她看到了霍正廷。
模样俊秀，一身白衣，他腰杆挺的很直，像是哪家的修仙弟子，只是，没有佩剑而已。
仙门中人如果不是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也有一部分人平时是不佩剑的，毕竟百姓只要见着能杀人的东西，都不免要一防再防。
当时，有个半大点的孩子偷包子被小摊摊主当场抓住，那摊主扬言要断她一根腿再交给衙门，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是家里有病重的娘亲，实在是不得已，求摊主能饶她这一回。
可是明显，那摊主就像是听不见她的哭求似的，雨点般的棍子就朝着那孩子的腿落了下来。
她还记得清楚，当日正好是南仓的赶集日，来往行人非常多，却没有一个人出手制止，都站在两旁指指点点，言语之中尽是这孩子的过错。
唯独，唯独霍正廷站了出来。
他跟那摊主交涉，答应替这孩子付两个包子的钱，但那摊主却不是个讲理的人，闹到最后，竟闹成了一场群架。
霍正廷长得像修仙之人，但其实，他半点武力都没有，再加上本就斯文，或许是第一次见着这种场面，站在那只顾着护那小孩，却是一指都没有出手。
毫无疑问，他被打了个满头包。
集市快散的时候，霍正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却依旧乐呵呵笑着，笑着将一大袋包子塞到那孩子怀里，让他赶紧回家。
这一幕，恰好落入了趴在窗户边的“艳女负芩”的眼里。
这个对谁都没好脸色的艳女却在那一刻，爱上了霍正廷。
沉浅听的一脸迷糊：“这霍正廷不过就是个心善的愣头青而已，何至于让你求着杀了他？”
求的，还是这魔头！
这是有多大的仇怨？
负芩抽泣着答话：“我鲜少出喜仙居，因为除了那里，再无别的去处……可是在后来，我还是去了几次霍家。”
霍正廷为人保守且老套，自然绝不会踏入喜仙居那种地方，她若不去，这辈子，怕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可是，却万万没料到，这一去，竟成了她的噩梦。
第一次发现霍正廷不对，是听闻先前闹事的摊主离奇死亡，尸体全身缠满了黑色的铭文，就像是……就像是邪祟上了身。
负芩将此事告诉霍正廷，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刻霍正廷的神色，像是惧怕……
而更多的，是悲痛。
他像是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似的，那一整日，霍正廷都没有再出院子。
再到后来，他院里的童子经常要几天一换，而换下来的人却突然没了踪影，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她怀疑霍正廷，所以始终都在暗中调查。
直到某日，她在霍正廷的暗室里发现了那些早就被吸干的童子，毫无例外，全身依旧缠着黑色的铭文，与那摊主是同一个人所为。
她以为霍正廷至少会否认，会辩解，却没料到，他竟直接认了。
“他一个未修仙之人，吸食童子做什么？”小丫不解的问。
其实不止这一处存疑。
魔头轻轻捏了捏指尖，却是不做声。
“南仓……”许久，魔头才轻轻念了这个地名。
“南仓有什么问题？”沉浅问。
魔头笑着转过身来，轻声：“仓枫酒。”
沉浅：“……”
靠不靠谱啊！
这老婆婆哭哭啼啼的说了这么久，人命关天的大事，听进他耳里的，竟只有“仓枫酒”三个字？
-
在仙门百家气势汹汹冲到血海独舟准备围剿那魔头之前，魔头已经一心叨念着南仓的仓枫酒，离开了血海独舟。
与他同行的，一个哭哭啼啼没停下来的老婆婆，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女子。
还有……凉华妖女沉浅以及她的侍女小丫。
沉浅也没明白过来为什么她会跟着那魔头走。
许是那酒有个好名？
仓枫酒，只听小丫讲过，却从未有幸入口。
凉华之外的东西很少能传入凉华境内，毕竟，没几个人敢在凉华做生意。小丫曾讲过，世间之酒，唯有仓枫是极品，曾就有酒仙绕华居不远万里漂泊至南仓，只为这一口仓枫酒的美谈。
是的，沉浅几乎就信了她就是为了一口美酒的谎话！
一叶不起眼的小船漂在无妄海面上，因握浆的只有小丫一人，所以行驶缓慢，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这么漂着。
猴年马月能漂到南仓去！
沉浅起了身，找了另一只船桨过来，还没坐下来，手里的船桨就被人拿走了。
老婆婆满脸歉意：“我来吧，姑……”
姑什么姑，她实在是姑不出来。
老婆婆只好换了个说辞，指着魔头旁边的位置道：“去那边坐着，我来。”
魔头原本闭着眼，闻言，睁眼往这边看过来。
半晌，略微颔首，笑着说了句：“劳驾。”
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不好意思。
不过看他，的确是困意深了。
明明站起来的时候非常高挑，可这么一窝着，又好似小小一点蜷着。
他双臂环着，露出的手腕筋骨匀长，就是白的有些不寻常。
沉浅盯了他好大一会，然后转身寻了个暖炉过来，站在他身旁，轻轻用脚尖踢了踢他衣襟，开口——
“欸——”
“魔头？”
没人应，呼吸均匀且平缓。
真睡着了？
同行人之中，先不说她这个凉华妖女恶名在外，单就那老婆婆，浑身上下全是疑点，沉浅甚至都觉得她刚才所说，没有一句是真话，这魔头究竟把信任感交给了谁，能睡的这么惬意？
算了。
懒得再计较。
沉浅蹲身将暖炉塞进了他怀里，而后起身坐在了小丫身旁。
“郡主。”小丫满肚子疑问，鉴于刚刚人杂，她愣是给憋到了现在。偷偷往后瞄了一眼，问：“那位……”
是不是那魔头？
一开始她压根就没有将他与人人喊打的魔头联系到一块，因为实在是，太不相像了。
虽说江湖之中对于魔头的相貌没有过多的描述，但怎么的，也不该是这样。
可站着听了这么久的闲话，又突然觉着，也许，就是呢？
尤其在他说出那句“替你杀个人”的时候，简直就是魔头本魔。
小丫急于找寻一个答案，沉浅冲她点了点头。
“那我们还跟着？！”
仙门百家不知有多少人在找他？
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杀了他？
何必搅这趟浑水！
“嘘！”沉浅往后看了一眼，“我们又不是那魔头的同伙，那仙门百家难不成还要跟我们黑煞殿作对不成？”
血海独舟已破，魔头已重新降世，他们自己都乱成一锅粥，几近自顾不暇了，还要树敌不成？
再说了，这些年黑煞殿与仙门百家就以那血海为界，互不侵扰，太平了这么些年，谁都不愿打破现有的平衡。
他们要杀谁就杀谁，想杀谁就杀谁，沉浅不阻也不帮，能有什么事！
她就看个热闹而已。
“可是……”
“别可是了，好好划你的浆！”
小丫抿嘴，又道：“可是奇怪，这血海独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无妄，原本是不可渡的，为什么我们现在可以安然无恙的漂在这海上面？”
“因为无妄，说的不是这海。”
回话的，是那魔头。
他不知是几时醒的，说话还咕咕哝哝的。
抬眸往沉浅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将暖炉往怀里笼了笼。
沉浅问：“那无妄指的什么？”
“人。”
无妄之海之所以不可渡，只是因为躺在下面的人不喜被打扰。
如今人都出来了，自然也就没了这个说法。
“阿……”魔头欲开口唤人，起了一个字的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半个字顿，换成了，“阿浅。”
他问：“还有多久到南仓？”
沉浅也不知，只得将目光转向了这些人里唯一对南仓熟悉的老婆婆。
这一路走了这么久，那老婆婆像是还没止住泪似的。
她偷偷摸了一把眼泪，往前看了看，开口：“快了。”
沉浅实在是看不下去，问：“不就是替你杀个人嘛，这魔头都应了！你怎么哭了一路了还不停？”
老婆婆没敢开口，倒是那魔头，却低低的笑了。
“你笑什么？”沉浅问。
“没什么。”
魔头眼睛弯着，不知是不是那暖手炉的缘故，总之他看上去像是终于有了一丝鲜活气。
“就是突然想起，我曾见过一人，比这还要爱哭。”
沉浅刚要说爱哭有什么好笑的，可转眼就看那魔头低垂着眸，一动不动。
他像是突然陷入了什么巨大的哀伤之中，与之前在血海之下她初次碰到那玉棺的时候，共通的情感是一样的。
但那情绪却是转瞬即逝，很快便收了起来。
等沉浅再看过去的时候，便是一张笑脸了。
就在这时，老婆婆突然开了口——
“南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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