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仓
他们是子时下的船，上岸的岸口处两旁立着两根柱子，从中横拉了一条白色笙旗，上面黑字绣着“南仓”二字。
明明最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半点寻不得寂静。
一条本就不太宽的街道眼下挤满了人，颇有一种不堪重负的错觉。行人面露喜色，醉着步子，走起路来东倒西晃。
沉浅踩着木桥经过时，抬头就看到入口处添了个巨大的石像，上面刻着三个字，写的歪歪扭扭，像是什么幼儿的练笔字。
但那三个字她却是听过：喜仙居。
负芩，就是出身于这里。
或许是旧址生旧事，而且总归算不上什么太体面的旧事，负芩停在岸边，抬头看了看，没有动脚。
魔头回过身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紧攥着的指尖上，开口：“你先回霍家，天亮我们便到。”
沉浅心说，这么护着，别我们了，就你。
我们跟你，可不同路。
负芩红着眼，支吾着说了声“多谢……”
看样子是又要开始哭。
沉浅是在她落第一滴泪的时候转的身。
“那霍家，她还能回得去？”沉浅问。
霍家在这南仓首屈一指，地位斐然。先不说负芩本身出生就搬不上台面，再者，就算霍正廷只是个看脸的，可眼下负芩这张脸……着实不太能看。
再说了，霍正廷再怎么痴情，难道他在面对一个成天想着要对他喊打喊杀的人，还能无动于衷？
“当然能。”魔头就站在她身后，“接她回去的霍家人，已经在路上了。”
“嗯？”沉浅诧异，“你认识霍家人？”
“没什么交情。”魔头说话放的很轻，“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
“什么？”
“负芩，没说实话。”
当然也不全是假话。
霍家成了邪祟之地，这话应该是真的。
她说她亲眼在霍正廷的暗室见过那些曾消失的童子，应该也不假。
只是这些，是否真的出自霍正廷之手，还存疑。
但其他的，还得等天亮去看了才知。
-
南仓，它不同于凉华的那股清冷之意。
凉华是黑煞殿的附属，除了中元节，平日里那条名为“十八妖”的街几乎是黑黝黝一片，对凉华而言，亮灯乃是不祥的预兆。
但这里不一样，灯火通明，宛如一场绝美盛世。
沉浅看得入迷了些，脸上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夸张表露无疑。
“想去哪里？”魔头突然问。
沉浅眯眼，目光率先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了去——
明明该是寂静入睡之时，但对于喜仙居这种地方来说，正值热闹。
共是三层，灯光彻明。
门口放着张大红椅子，椅子上坐着一老鸨，曼妙身姿，妖娆扭动，手中甩着一根红手帕，涂着要吃人的红胭脂，见谁都笑。
“公子公子，长得这么俊，进来看看，上等的姑娘……”
“咦，这位公子，可是好久没来了呢，我们翠儿姑娘都哭断肠了……”
“阿郎……”
“阿郎”二字喊的那叫一个醉人——
沉浅不由得颤了两颤，她一个女人鸡皮疙瘩都要落一地，更别说那些公子哥了。
果不其然，那男子随手就掷了一锭银子，掐着那老鸨的细腰，往里走。
老鸨娇嗔着，全然不顾其他人投来的目光，身姿扭的更欢，像是要断了似的。
沉浅从未见过这种场面，这要是在凉华，门口那些甩手帕的女人是要被一棍子打死的。
小丫看不下去，早早就捂上了眼。
那魔头……
魔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脸不红心不跳，看的醉人。
“那位，不是翠儿姑娘吗？”掏了银子的那男子发问。
沉浅朝他所指看过去，一衣着暴露的妙龄女子正笑眯眯的窝在一满脸大胡子茬的中年男人怀里，笑的实在是谄媚。
门口卖力吆喝着的那老鸨尴尬的往后看了看，硬着头皮道：“我怕是记错了，早上还在哭哭啼啼的是哪位来着？难道是小于姑娘？”继而十分肯定道：“对对，就是小于姑娘，她为公子哭来着。”
“我不认识什么小于姑娘！”男子一把推开怀里的娇□□人，破口大骂：“贱女人！”
随即拂袖大步离开，只听身后那女人亦没闭口：“没你这头驴，我这地难道还不耕了，呸！臭男人！”
骂完再换上一张笑眯眯的脸继续吆喝：“上好的姑娘，上好的酒，仓枫酒解千愁，一觉醒来美人陪……”
沉浅看乐了，指了指正前方挂着“喜仙居”的招牌，道：“去那里！”
小丫一脸的一言难尽：“郡主，你可真会挑地方。”
-
巷子太狭，而那魔头个子又太高，光是往那一站，天光像是遮了一半。
他垂头看了她一会，冷不丁的屈指抵着她的下颚抬起来，浅色的眸低垂下来，瞧的仔细。
末了，道了一句：“应该还不错。”
“嗯——？”
沉浅陡然拉了个高调，猝不及防被人一胳膊拱进了旁边巷子。
半刻再露面时，已是两个清爽男儿身。
高的那个将近一米九，一袭白衣，虽说散着头发，却半点不能掩盖他的气质。
光是这么站着，就知道这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公子。
而小的那个站旁边矮了好大一截，高高绑着马尾，面目稚嫩，过于清秀了些，许是第一次被准许来这地方，走起路来蹦蹦跳跳，极为欢脱。
“两位公子，哇！”实在是养眼，先前碎嘴子念着“狗男人”的老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嘴一笑就咧到了耳旁。
她干这一行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男人，比那仙门捏出来的塑像还要好看。好看也就算了，这一来还来两个。不知是洒了几世的福音没捡，一下子能赚成这样！
“两位，里……里面请。”
伸出来的玉手纤细光滑，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滑蜜似的。
沉浅看的好奇，干脆将那女人扯进怀里顺着手背摸了两把，末了还极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身上那股子“浪”气表现的淋漓尽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天生就对这等事通晓于心。
就在这时，“啪”的一下——
高个子那个抬手轻轻敲了敲她手背，出声：“收着！”
沉浅一时懵，怎么打的这么顺手？
某一瞬间，好像曾经发生过似的。
同样的场景，同一个人，甚至于同一个声音。
也是这么抬手敲了敲她的手背，说：“收敛着点。”
她好像回了句什么，但想不起来了。
沉浅生的手小，与那老鸨相比也糙不了多少。
那老鸨贪心不足，一心还在打另一位的算盘，可惜那另一位，虽说一直都是一副笑脸，看上去似是温润公子，但看多了总有点心慌。
他有一股特殊的气场在，尤其是这么笑着看过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越弯，被看的人越是心惊，盯上三五秒，半个身子都要凉了。
老鸨没忍住又偷瞄了两眼——
奇怪，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只剩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好像是个雨天。
有人来敲喜仙居的门，是她开的。
门外站着一男子，撑着伞，个子很高，进门的时候头顶几乎抵着门。
应该是个熟客，因为记忆里她并未问对方名字。
她好像很怕那个人，没敢多往对方脸上瞧，只是出声问了一句：“来了？”
对方话很少，连一句简单的“嗯”都没有，就问了一句：“他在哪？”
老鸨已经半点不记得那个“他”究竟是哪位。
总之，半刻后，从这喜仙居出去的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应该是醉了，还耍着酒疯，嘟嘟哝哝的怨着什么。
个子高那个垂眼盯着那个人闹，闹完了直接抗在肩上就抗走了。
等两人都走远了，老鸨才发现，那把油纸伞还扔在门框上。
她急着拿出门，不过才是转眼之间，那两人便没了半点踪影，像是会飞一般。
老鸨近些年糊涂的紧，忘了不少事，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有些分不清梦里与梦外。
可是奇怪——
她将视线转向沉浅的时候，又觉着有些熟悉。
好像是刚刚那同一个场景里出现过的人。
“看我，见谁都觉得面熟。”老鸨轻轻在脸上脸上扇了一巴掌，“两位是生客，八百年前也是没见过的。”
闻言，魔头很轻的眯了一下眼。
问：“姑娘何时到这喜仙居的？”
“那可是有些年头了。”老鸨扭着腰笑，“二十五六年了，有些记不清了。”
“难怪。”那魔头说。
“难怪？”沉浅抬着眸看他：“什么难怪？”
“没什么。”魔头一笑，随即掀起帘子进了内屋。
他对这地熟，进了门也不需人带路，转了个弯径直上了二楼。
沉浅被两个身着轻纱的姑娘团团围住，一路推嚷着推进了一香阁。香阁门口挂着吊牌，随着将她二人推进屋，最后进门的那位姑娘将牌子翻了个面，只见上面用黑色笔墨写着一个字：“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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