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知己
林墨在洞中的几日，天空日日放晴。临界山中的雾气也逐渐散去，目力所及，只见一片宿墨苍莽，远远近近崇山茂林，怪崖峭壁，飞鸟猴猿，飞瀑如练。
山中小路林木甚多，便是常年居住山中之人，乱入其中也极易迷路。两人出了洞，在林中转了一圈，这才走出这片林子，找到一条往外走的小路。
来到外面，便见远远近近有行人路过，有上山伐薪的樵夫、本地游玩的村民、还有一些慕名前来寻幽赏景的文人雅士。上上下下，倒是一派热闹的风景。
见此情景，楼月立马黑了脸（虽然此时他的脸本是黑色），问林墨道：“你说的外面没人。”
林墨也觉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平日里这山中是没什么人，不知怎的，今天人怎么这么多。许是这雨下了太久，好不容易放晴，所以都想出来走走，没有关系的，反正这些人也不认识你，娘娘洞距这里也不远，我们快点过去吧！”
楼月的脸比碳更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林墨。
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他们两人，一个个好奇的将目光投向两人，其实主要还是投向走在林墨身后的楼月，实在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黑的人，除了一双眼睛什么也看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黑的人呢？
那些人一边目不转睛的看，一边指着楼月不住地小声议论：“快看那个人，怎么黑的跟块碳似的，怎么晒出来的？”
“晒哪里晒得到那么黑，八成是本来就那么黑。”
“本来就那么黑，那怎么可能，我可从来没见过天生就这么黑的人，别是得了什么病，是个怪物吧！”
“一双眼睛倒挺好看的，只是可惜了那张脸，锅底似的，看着都有点怕。又穿那么绿的一件衣服，晚上看怕是看不见人！”
“……”
林墨虽然看不见楼月此时的神情，但大抵也能猜到，生怕他会一个生气一掌拍死自己，哪里还敢和他说话，只是加快脚步一个劲地往前冲。
好不容易远离人群，林墨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身后之人闷声不响的怒气，林墨再一次感觉到身后随时可能会袭来的掌风，再一次把心提起，自保似的道：“你放心好了，这里很偏，不会有人过来了。等到了娘娘洞，你就可以安心等你法力恢复，那时……”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两个女子清脆的说话声，一人道：“不知公子去了哪里，我们找了这几日，为何一点下落也没有。”
另一女子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怕是公子会有危险。”
先一女子道：“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也怪我们，把公子跟丢了，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若真出了什么事，我定然是不会再活了。”说着竟然小声抽泣起来。
紧接着又是一个男子声音道：“小蝶姑娘你别哭啊，你们公子哪里会真出什么事，一定还在这座山上，我们再多找找。”
小蝶道：“哼！都怪你，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要看住公子，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将公子看丢了，公子若真出了什么，看我绕不饶你！”
林墨往前面看去，就见一个山脚之后转出三个人。为首两人是两名女子，但见这两名女子俱是仙子一般飘逸出尘的容貌，其中一人身着一件五彩斑斓的蝶衣，蝶衣轻薄如纱，上有蝴蝶纹饰，随着步履轻盈缓动，远远望去便如很多蝴蝶围绕女子起舞飞动；另一女子身着一件白绿相间的罗衣，上面有莲花的纹饰，白绿呈一种渐变而又相融的状态，隐隐有一种圣洁灵动的气息，使人望之空灵。
林墨看见两人，有一种误入天上，看见仙子的错觉。
两名女子身后是一个年轻男子，这男子穿着一身黑衣，衬得他身姿高傲挺拔，模样是不错，不过走在这样两位仙子般的姑娘后面，难免让人有一种仙灵被冒犯的感觉。
就见这三人一路快步走了过来，在快要接近林墨的时候，齐齐将眼光看向林墨身后，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林墨感觉到身后之人靠自己近了一些，低着头似乎是想要躲避那三人的目光。
三人走近，那个穿着蝶衣的女子不住地盯着楼月看，然后开口问林墨道：“你是什么人？”
林墨听她说话声音清脆空灵，便如一只空谷之中翩翩起舞的蝴蝶，心中一怔，看着她一时竟没有回答。
小蝶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喝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这般无礼，我问你话，你不回答便算了，干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林墨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方才有些走神，你问我什么？”
小蝶道：“算了，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小蝶身边穿莲衣的女子道：“他不过一时没有听清，这又有什么好生气，你再问一遍就是了。”
小蝶道：“小莲姐姐，公子说过，外面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们还是早点找到公子，然后回去吧！”
小莲道：“这个自然，不过我们找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公子的下落，也不知公子到底去了哪里。不如向这个人打听打听。”转而问林墨道：“这位公子，你是要去哪里？”
林墨道：“我回家去。”
小莲道：“既是回家去，怎么反倒往山里走？”
林墨道：“我家就在山里。”
小莲道：“你家在山里？你是个道士吗？为什么不穿衣服？”
她不说林墨倒忘记了，这一说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服已经穿在楼月身上被火烧掉了，只有光着上身。不过眼下遇见这两个仙女般的人物，这般形象倒显得有些不礼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有继续尴尬地笑了笑。
小蝶“哼”了一声道：“公子常说，外面没有一个好人，别说和他们呆在一起，便是看久了也会生出一股污浊之气。公子说的果然没有错，我是最讨厌外面这些人了，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们，看久了便是眼睛也不清明了！”
林墨心里好笑，也不知道她们说的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小莲道：“你说你家在山里，那正好，你有没有看见过我家公子？”
林墨道：“你家公子是谁？”
小莲道：“我家公子自然就是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很好认，你只要看过便知道，你有没有看见过我家公子？”
林墨笑道：“可是我连你家公子是谁都不知道，就是看见过也不知道他就是你家公子，又怎么知道有没有见过你家公子？”
小蝶生气道：“小莲姐姐，他就是故意的，他指定没有见过我家公子，我们不要和他说话了。”
小莲并不理她，继续道：“你见过我家公子，自然便知道是我家公子。你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他，但只要见过一次便知道是他，并且不能忘记，你看见过没有？”
林墨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家公子的，还是出自这么一个仙女般的人物口中，用这么一本正经并有些天真的口气说出来，笑道：“若你家公子真如你所说，见过便不能忘，那我可能真没见过，我还没见过什么让我见之不忘的人呢！”
小莲道：“既然你这样说，那肯定是没有见过我家公子，既如此，打扰了。”
说完又对着林墨身后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疑惑，但又不能相信，叫了小蝶和身后男子，三人走开了。
林墨听到两名女子走后还在不停议论，并时不时回过头来，对着林墨身后的黑人看，只听小莲道：“你觉不觉得那个黑人身形和公子很像？”
小蝶道：“是很像，而且眼睛也很像，我刚才看着就觉得奇怪。不过他肯定不会是公子，公子怎么可能变成那幅模样，公子天生爱美，若真变成那样，还不得立马去死！”
小莲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方才那个不穿衣服的男人也说了，没有见过公子，若公子真和他在一起，他怎么可能说没有见过，所以肯定是我想错了。不过他那件衣服为什么和公子的衣服一模一样，他生得那般黑丑，怎么能穿和公子一样的衣服？”
小蝶道：“公子最不喜欢有人和他一样了，何况还是这么黑丑的一个人，若是让公子知道，指定有这个人的苦头吃。小莲姐姐，你说那个人生得那么黑丑已经很可怜了，我们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公子吧。”
小莲道：“这个自然，只是这么丑的人也敢穿和公子一样的衣服，实在也是太不自量力了些！”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前面走去，声音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可闻。
林墨见她们走开，便继续往前走去。身后之人脸色黑里透红又透白，也是林墨不能看见，否则一定会发现他脸上的精彩纷呈。
林墨有些想笑，又想要回过头看一看，但想到这一回头很可能直接迎来一掌，还是强行忍住了。只有继续往前走，一边忍不住笑问道：“方才那两名女子口中所说的公子，不会是你吧？”
楼月不说话，脸上继续阴晴不定变换着各种颜色，甚至有一口将林墨吃下的打算。
林墨看不见他的神情，继续笑道：“她们好像在找你，你不打算和她们一起回去吗？”
若是让她们知道她们所见的这个黑丑男人就是她们要找的公子，不知她们是何想法？林墨想想便觉得有些好笑。
此时要不是楼月急着想要回到娘娘洞，怕是真的会一巴掌将林墨拍晕在地。
“你能别说话了吗？”楼月强忍住怒意道。
林墨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幸灾乐祸的机会，道：“见过便不能忘，你身边那些人都对你定位这般高的吗？不过我倒有些好奇，我还从未见过让我见之便不能忘的人。”
楼月公子阴冷的声音道：“你可以试试。”
林墨可不敢看他，只有继续低着头往前走，又问道：“你很讨厌外面的人吗？”
楼月道：“外面没一个好人？”
林墨道：“你岂非是好人？”
楼月道：“我自然和你们不一样！”
林墨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勇气可嘉，脸皮也够厚。他可不知道楼月到底长什么样，不过凭他如今的实力，便是再狂，怕也没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林墨便也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不多久便到了娘娘洞下的山崖，攀了藤条三下两下便到了上面。
他不敢回头，只是很自觉的走到娘娘洞前的大树下，道：“这几日你便就在洞中修复身体，放心，不到天黑我绝不进去。”
楼月走回了洞中，林墨待他进去，这才起身往旁边走去。
肚子早已饿的不行，想要生火做饭，看到洞外被雨水冲打委在地下满是泥土的褡裢，这才想起那日楼月将东西拿出来，后面没有再放回去，里面的东西怕是早已被雨水浸泡多日，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林墨将褡裢里仅剩的一点东西拿出来，米已经混了泥水和沙粒，怕是不能再吃。至于还剩下的那一点蔬菜，也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烂了。没有办法，林墨只有再下山去重新采购。
楼月自在洞中修复他的身体，林墨也不便打扰，是以并没有和他说，拿了褡裢便一个人下山了。
时间已是下午，林墨下了山又去了城里。这时城里卖菜的老婆婆大多已经回家，林墨找了好半天才终于买到一些吃的，等再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好在天上有月亮，天空一片澄净清亮，满天的星子一闪一闪布满银河。明月投下清亮的光辉，照得大地明如白昼。
林墨回到娘娘洞前，将东西在地下放好，准备就月色下美美的做一顿晚餐。
点燃了火，火光立时让洞前明亮了起来。林墨倒出一点米，拿了锅就洞前的水缸旁洗，身后一个声音道：“你去哪里了？”
林墨顿了一下，继续洗米道：“你怎么出来了？”
楼月道：“我叫了你一个下午你都没有应我，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你去哪里了？”
林墨道：“你叫我我没有应，那我肯定是有其他事离开了，你别叫就是了。有什么事我晚上总会回来的。”
楼月道：“我以为你被人抓走了。”
林墨笑道：“你想多了，我就是下山去买点吃的。”
林墨洗完米，将米放锅鼎里就火上架好，然后又拿出买的菜来到水缸便洗。楼月也不回洞中，就一直在他身后跟着，这一来林墨也不敢回头，只有认认真真地看着前面，做自己的事。
洗完菜来到火堆前，因为柴火不够，林墨想要去旁边拿些柴过来，但因为楼月一直在他身后站着，林墨回头也不太方便，只有低着头从他旁边绕过，突然觉得身边老是多这么一个人也挺麻烦的。
林墨将火烧得大了一些，火光闪烁，映得林墨脸上一阵红一阵黑，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在洞前别显清脆。
林墨感觉到身后之人一直盯着自己，便觉得一百个不自在，道：“唉，你没事的话可以回洞中去了，我吃了饭也要去睡了，你应该不会想要吃饭吧！”
楼月道：“我不能在这外面吗？”
林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能别老站在我身后吗？有点瘆得慌。”
楼月顿了顿，然后走到林墨旁边坐下。林墨一时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看他，这一下岂不是连偏个头都不能了，道：“那个，你不是怕被我看见吗？怎么坐我旁边了？”
楼月道：“无妨，反正你已经看过了。”
林墨道：“你这样说，我可要一直看了。我看见了若是忍不住要笑，你可别生气。”
楼月道：“无妨。”
林墨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偏过头去看他，却先看到了他放在腿上的一只手，火光昏暗，但可以看清，那只手并不是之前看到的一片焦黑，而是白皙修长，指节分明，无比漂亮的一只手。
不知为何，看到这只手，林墨心中突然生出一丝胆怯，头偏到一半怎么也偏不过去了，所以就只看到他墨绿色的长袍和那只月光下反射着柔和白光的修长手指，然后便回过了头。
楼月道：“怎么不看了？”
林墨道：“也没什么好看的，都看过了。”
楼月道：“看过了便不能再看了？”
林墨也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到，他既已经修复好了，是不是就要走了呢？
林墨本来是很饿的，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不饿了。锅里的菜传出阵阵香味，也不能激起林墨的饿觉，他的心像一下子变空了一般。
没了说话声，四周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只剩下火光不时哔剥一声，跳出几颗火星子，在半空中熄灭。
林墨的菜也炒熟了，他便进去拿了一个碗出来，用水清洗了一下，然后就坐到火边吃了起来。
楼月看着他，突然往他身上扔过来一个东西。林墨下意识赶紧接住，只觉触手温良，正是楼月从石室里面带出来的冰暖石。
林墨将两块石头拿在手上，问道：“干什么？”
楼月道：“送你了。”
林墨笑道：“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谈什么送？”
楼月道：“在我手上，为什么不是我的东西？这东西怎么说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你可要好好保存着。”
林墨笑了笑，将冰暖石在衣襟里放好。
楼月静静地看着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林墨笑道：“怎么说你也是逃难到了这洞里，我现在是这个洞的主人，遇到有人逃难到这里，怎么说也要帮一帮吧？”
楼月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帮我？你不怕我会反过来杀了你？”
林墨笑道：“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和我坐在火堆前说话吗？”
楼月顿了顿，道：“你一向都是这么容易相信人的吗？”
林墨道：“这可不是，信任这种东西说不准，好人也多言而无信，坏人也不乏义气之辈，所以说到信任，当真是天下最不可相信的东西。所以说我救你，并不一定是因为信你，或许仅仅只是想帮帮你。不过有时候信任这种东西也很任性的，会无缘无故相信一个人，不是因为这个人有好或是多值得信任，仅仅只是因为，我想相信这个人。”
火哔哩啵啰燃烧着，火星子在两人跟前不住地跳跃，楼月道：“所以救我是因为前者？”
林墨道：“可能吧，不过我也说不准。”
楼月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细长微微向上走的眼睛难见的柔和。天上一轮明月的清辉，静静地照耀着这片清净之地，燃起的火堆发出昏暗的火光，在洞前闪烁着昏暗的光影，一动一静相得益彰，越发衬得洞前的静谧祥和。
在洞内修复了两天，楼月才算完全修复过来。此时的他，全身上下看不到哪怕一丁点的瑕疵，整个人白得透明，反射着淡淡柔和的光晕，美丽妖艳至极。乍一看到这样的容貌，说是眼前一亮都已太过谦虚，这实在是一副亮瞎人眼的皮囊。
林墨拿了剑在洞前练剑，楼月走了出来，他似乎是准备来和林墨辞行的，林墨也许是意识到了，并没有停下来，仍就那一套归墟剑法来来回回反复练习。
楼月站在前面看他练了许久的剑，这才开口道：“这段时间多谢你，你救了我一命，放心，这个恩情我不会忘记的。”
林墨仍练他的剑，并没有停下来。
楼月继续道：“我现在法力恢复的也差不多了，还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之前说要还你法力，那就……”
林墨打断他道：“没事，不用你还，我这些时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楼月道：“嗯，那我下次还你。”顿了顿道：“那我走了？”
林墨“嗯”了一声，头也不回继续练剑。
楼月顿了半天，这才终于挪步。刚走了几步又停下，问道：“你真不打算看我一眼？”
林墨道：“不用，反正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况且那个叫小莲的姑娘不是说了吗？看见她家公子便准能知道，我便是不看你，下次看你也能认出的。”
楼月动了动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迈开脚步来到山崖前，又回过头看了林墨一眼。林墨手上不停，直到那个墨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崖下，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对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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