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往生

林墨吃了一惊，为什么会有一张琴，难不成是鬼寺庙里面那张琴？

        慕子玉听到琴，转动念珠的手微微一愣，旋即赶紧将头朝声音所在方向看了过去。

        看见琴的乃是一名灵药山弟子，此人看见地下草丛里躺着一个黑漆漆的物什，翻开草丛一看，才发现是一张琴。正要伸手去拿，不料琴突然“铮”的一声响了起来，这名灵药山弟子吓了一跳，伸到一半的手往后一缩，整个人往后退开，一屁股坐在地下。

        这“铮”的一声很大，尤其是在如此安静的夜晚，每个人都能很清晰地听见。

        一把无人弹奏的琴突然响了起来，不论谁都会被吓一跳。

        就见那个叫黄瑾的赤阳宗弟子，飞快走了过去，道：“什么琴，还会自己响，我倒要看看。”

        走过去正要将琴拿起，不料这时琴声再次响起，“铮铮”两声，里面尽是杀伐之意。黄瑾还未来得及俯下身，已被琴声震得往后飞去。

        这一下众人更是大惊，一时竟无人敢再靠近。

        慕子玉听到琴声又是一愣，一双脚原地站住没有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草丛之中那张黑漆漆的琴，眼中是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黄瑾被琴声弹飞，被人从地下搀扶起来，心里虽有些惧怕，但更多的还是生气，对着旁边赤阳宗弟子道：“什么东西，装神弄鬼，把它给我砍成两半！”

        慕子玉听到砍成两半，眼睛一沉，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一根藤条，似乎是想阻止这些人。却在这时，琴再次发出声音，此时不是几声，而是连成一片的杀伐之声，声音铿锵有力，震得人耳膜发疼，而那些想要靠近的赤阳宗弟子，已被尽数震飞出去。

        这一下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看着这张琴，却没有一个人敢再动。

        琴中杀伐之意渐弱，琴声却仍然没有停。

        突然，琴声一转，由原来的铿锵有力突然变为低低的两声，这两声很慢，有一种不紧不闲的意味在其中，像是一人独坐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致，无意间轻轻拨动了两下琴弦，散漫中又透着一丝无聊与惆怅。

        琴声不急不缓，一下一下响动着。古琴声本来古朴悠远，这不急不缓的琴声，便像是一个古人悠悠的哀叹。回荡在安静的天地间，加上夜晚孤寂明亮的月色，将人的心瞬间拉到一个悠远寂静的意境之中。

        林墨听着琴声，与之前在寺庙里听到的又有些不一样，之前听到的琴声一味哀怨，如今这琴声，虽也有些哀怨在其中，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孤寂无聊的惆怅，便如一个独坐窗前的女子，满身心事无处可说，只能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发呆，偶尔一声叹息，伸手摸过窗前书桌上的古琴，想要把这淡淡的心事诉说于琴声之中。

        林墨不会弹琴，于琴一道亦不是很了解。但两次听到这琴声，都会随着琴声陷入其所传达的情绪之中，只觉琴声虽听似随意，自有一种高妙的技巧于其中，引人入胜妙不可言。

        转过头去看楼月，楼月所弹的月琴比古琴声要更为尖细，但想来音乐一道本是相通，他既会弹月琴，自然也能听得懂古琴。见此时的他眉头微锁，一双眼睛因为琴声而变得更加深沉，想来也是被琴声所吸引。

        一旁的慕子玉更是一动不动，温和如玉的面庞此时被一层深深的情绪所笼罩，眼睛很黑很深，整个人便如一汪寒潭深不见底，似乎已经屏蔽周围一切，整个人陷入琴声之中。

        琴声悠悠划过琴弦，便如静夜之中静静流淌的清脆水声，偶尔一声颤音，又像是水过湍石，飞珠泻玉。

        女子在黑夜中静静诉说自己的心事，又随着美丽的月色四处飘荡，悠悠扬扬，在天地间回荡。

        或许是因为环境的原因，那不急不缓看似随意的琴声，与黑夜融为一体，便像是从四面八方的黑夜之中飘来，无端将人引入一种很深的境地，一时难以抽身。

        这时又是“铮铮”两声，琴声突然变高了一些，人的情绪随之一动，女子的声音悠悠吟道：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女子的声音清脆而幽怨，又有琴声在旁伴奏，一句一声，扣人心弦。

        她所吟乃汉代曹丕所做一首闺怨诗，说的是女子思念远行的丈夫，情感婉转，音律和谐，凄婉动人，听之令人缠绵悱恻，不禁心中动容，竟有些想哭哭不出来的感觉。

        这时琴声又是一转，“铮铮铮”几声发出，从哀怨的情绪中一下走出，琴声变得超然，便如清新的河风吹过，女子声音再次缓缓吟道：“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这是晋人陶渊明所做《闲情赋》，此赋乃诗人幻化出的一个品行高洁且貌美的女子，诗人甘愿为了她变成各种器物，只求能够长长久久的陪伴在她身边。

        不过此时从女子口中念出，便成了一个女子，思念自己的爱人，愿意成为他身边的任何东西，时时刻刻陪伴在他身边，便是有一天因为无用被抛弃，也没有什么可叹息的。

        林墨不禁为这女子的情感所动容，脸上神情严肃。

        琴声仍未停下，不急不缓充斥整个黑夜。

        林墨看了一眼慕子玉，见他眼睛有些发红，整个人呆立在原地，显然是已经陷入女子的琴声之中。

        林墨知道弹琴的女子定然就是凤阳，只是在他所看到的凤阳记忆之中，从未见她弹过琴。想来是这一世的慕子玉酷爱古琴，她附于古琴之中，日日夜夜听着他的琴声，久而久之自然便会弹琴。

        慕子玉似乎被琴声激起什么回忆，使得他整个人微微有些颤抖。甚至于拿念珠的手都有些不稳，“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慕子玉似乎也无察觉，只是红着眼眶，盯着古琴，独自喃喃道：“南风……”

        古琴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又是“铮铮”两声，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旋即琴音又是一转，突然发出几声清脆的声音，便如女子呢喃笑语，一个采莲女子乘船破莲而来，白色的裙子在一片绿叶之中若隐若现，裙摆一角落入水中，随水轻轻浮动。女子在一片红绿相间中露出半边脸来，白净的面庞映着尚未开放的荷苞，微微泛着红色，浅笑盈盈。

        清脆的声音在荷叶间绽开，带着荷叶的清香，“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慕子玉的意识被琴声带得很远，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十几年前，但他觉得那真是一段遥远的岁月，远到他马上就要因为俗世的纷扰而淡忘，就像一个梦一般。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找了一个专门的斫琴师父，跟着他潜心学习，想要亲自动手做出一张最为满意的古琴。

        为此他花了很多的时间去学习，然后找到一片很大的林子，在里面足足找了三天，不断敲打树身听其音色，终于让他找到一棵最适合做古琴的木材。

        他将这棵桐木砍下，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制作打磨，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在琴身上雕刻了优昙花纹，这是他最喜欢的花，虽然他从未真正见过这种花，但从第一次在书里看到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就深深的爱上了。又将他差点丢了性命从岱舆仙山得来的盘丝冰弦作为琴弦安在琴身之上，打磨抛光，一张琴便制作完成，他想了很久，取“南风知我意”之意，最后将这张古琴命名为“南风”。

        从这以后，他无时无刻不将这张琴带在身上，即使每日练功再忙，也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琴拿出，弹上几首曲子，这才意犹未尽睡去。

        而这张南风琴，似乎也真能明白他的心意一般，每当他有什么心事，只要一摸琴，便能感觉到从琴声上传来的宽慰，仿佛有生命一般。而只要他一弹琴，琴便能马上明白他心里所想，弹出来的琴声有时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

        慕子玉认定这是一把通了灵的琴，每天一安静下来，便看着琴发呆。有时甚至还会将自己的心事说给琴听，已然将这张琴作为知己，嘴里喃喃道：“千古知音难求，古代伯牙有子期为知己，不想今有南风古琴相伴，便是伯牙子期又何能相比，实在是妙哉妙哉！”

        古琴不会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只要他轻轻拨动琴弦，便能听到琴弦之中发出的声音，像是回应他所说的话，然而这种回应，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理解。

        对于这种理解从何而来，便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

        那是多么快乐的一段岁月，即使身边只有这么一张不会说话的琴，在他看来也胜过好友万千。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他当了掌门之后过多的忙于门中事务，有时候甚至几天都不会去碰琴一下，久而久之，这张琴似乎在渐渐失去它的生命，琴声不再如以往那般干净纯粹；也不再如以往那般总能在静静的夜晚安慰他的心灵；甚至于有时候他感觉不到琴声的回答。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心被俗事所麻木，所以才会不能像以往那般感觉到琴声的生命；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对它的忽略，导致它有些生气，所以才会如此。但后来他发现，不论他怎样试图努力，想要南风琴再发出之前的声音，也是不可能。

        再后来，南风琴彻底失去了它的生命，和一张普通琴弹出来的声音并无任何的不同。而慕子玉的脾气，也在一天天变质了的琴声中变得越来越暴躁。那段时间，他总是无缘无故打人，甚至因为门中弟子一句稍微不顺耳的话，将他一鞭抽死。门下弟子人人见到他，都如猫见了老鼠，话还未说，两腿已有些发抖，更有很多门下弟子，因此逃出灵药山，再未回来。即使现在的他已经完全不同于那时的他，但只要门下弟子讨论起，还是不免心中发抖。

        慕子玉见多次努力仍没能挽回这张琴，心里生气，索性将琴扔在一边，从此以后再未去碰它，也再未去碰琴。

        而眼前这张琴，琴所弹奏出的琴声，为什么会让他感到这般熟悉。甚至在一瞬间让他错生出自己回到十几岁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那时候他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张琴……

        久违的记忆让他眼眶泛红，有液体夺眶而出，慕子玉感觉脸上凉凉的，这才从记忆中抽回身来，手指拂过脸上，食指上留下一滴晶莹的液体，在月光下反射着白光。

        慕子玉缓缓朝琴所在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很沉重，仿佛是心中有期待，又害怕期待落空，因此不敢加快步子。

        很安静，所有人皆被琴声吸引，没了声音。

        见他朝琴走去，所有人便将目光转向他，但见他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琴边。琴仍然在悠悠弹奏着曲子，曲子古朴动人，虽然无人，每个人都仿佛能看到一名女子坐于古琴之前，玉葱一般的手指拨动琴弦，嘴里发出珠子碰撞玉盘一般干净清脆的声音。

        慕子玉走到琴边停下，却在这时，琴音突然消失。周围一时没了声音，所有人便如突然在一个飘飘荡荡的梦中清醒，左右去看，竟不明白方才那么久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在听着琴声，然后忘记了说话？

        抬头看了看月亮，明月已经西斜，时间是过去多久？

        慕子玉的脚步在琴声骤停时顿住了，眼神明显一暗，竟让人感到一丝害怕。然而只要明白就能知道，此时的他，眼里更多流露出来的是害怕之后的失落：琴声果然消失了，在自己即将靠近它的时候，或许，自己是真的和此琴声无缘了吧！

        慕子玉心里遭遇着重大创击，然而似乎是早已做好了准备，这种失落并没有在脸上停留太久，他只是重新迈开步子来到琴边，然后弯下身将琴拿起，用衣袖将琴上面的草木轻轻刨开。

        他看着这张琴，用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原来不是琴的原因，你真的存在……”


　　(https://www.uuubqg.cc/12214_12214908/41756723.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