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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无痕悲离魂为玉碎 天地红血染女儿醉2


  “姑母,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您要一直陪着我。”

  “好,姑母一直陪着你。”

  有时候,我觉得造物主真是奇怪,他用岁月夺走了女子美丽的容颜,却将她们动听的声音留了下来。无痕姑母的声音,依然浅淡柔和,若春风拂面,

  “玲珑,他们真的是冲着玉如意来的吗?”

  无痕姑母的话锋忽然一转,我猛然意识到,这才是她今晚要与我说的主题。既然她问了,那便是瞒不住了,我索性痛快的说了实话,

  “是。”

  “交出去,如何?”

  “绝不!”

  无痕姑母轻轻的握了握我的手,又握了握我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对着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倦了。我扶她躺好,帮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正要转身离开,无痕姑母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响起,

  “玲珑,不怕,姑母在。”

  我舒心甜美的笑了,眼睛里却点点滴滴涌起泪水。许多年了,许多年里我谁也没有,我只有我的无痕姑母,而她也只有我。

  民国三十三年,公元1944年,旧历甲申年。

  离开了两年的松田青木,和宫崎纯一郎同时回到了北平城,面对宫崎纯一郎,松田青木多少有些心虚,他暗暗吃惊,宫崎纯一郎能如此之快的调回北平,看来他的羽翼已经丰满。

  被调到朝鲜战场的宫崎纯一郎,冷静下来之后,将整件事情反复思考,他发现,最有可能也有能力将他调离的人,是他的授业恩师,松田青木。

  于是,他趁着松田青木在日本黑龙会总部接受质询,自顾不暇的时候,频繁的与军部的人接触,利用宫崎家族的影响力,将自己又调回了中国,重返北平。

  “一郎,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吗?”

  “您放心,我回来不是为了娶她的。您不是一直想要玉家的玉如意吗?我来帮您。”

  松田青木上下打量着宫崎纯一郎,他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宫崎纯一郎不一样了,哪里变了呢?他一时还说不清楚,他不喜欢人或者事情脱离他的掌控范围,他开始恐慌。

  同时,松田青木决定要除掉玉玲珑,他觉得,如果他能够顺利的除掉玉玲珑,而不被宫崎纯一郎怀疑,那么,他将重新获得掌控权。

  初春的玉府,一片生机盎然,满眼翠绿。植物花草真好,它们都有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样子,愿意发脾气的时候,便发发脾气,脾气发过了,照样开花结果。无论轮回多少寒暑,它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样子,从不改变。

  我的议事厅里,我端庄大方的看着一同出现的松田青木,和宫崎纯一郎,心里再一次的笑话着自己的蠢笨。

  “不知二位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玉如意。”

  宫崎纯一郎的直白,让松田青木小小的吃了一惊,他没想过要开门见山,不过,转念一想,也无妨。对于宫崎纯一郎的直白,我倒是很习惯,他在我面前一向如此。

  “我看,您是想明抢吧!”

  “有何不可?”

  我哑口无言,强盗已然揭开伪善的面纱,此时,我为鱼肉他为刀俎,何辞为!

  松田青木眼神轻浮,态度严肃的沉默不语,他没打算把自己卷进去,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宫崎纯一郎对玉玲珑的态度如此强硬,他忽然有了看好戏的心态。

  但是,关起远没有打算沉默,也没有看戏的兴致。面对宫崎纯一郎的嚣张,他觉得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关起远保持着表面的冷静平和,缓和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宫崎先生,斯文的面具带的再久,也改变不了您强盗的本性。”

  关起远一边说着,一边潇洒的坐进我身旁的椅子里,我的目光痴痴的黏在他的脸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关起远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洪亮,他的目光清澈而锐利,他的神情轻松而坚定,他的脊背宽厚而挺拔。

  我的神情引起了宫崎纯一郎强烈的不满,他端出高高在上的样子,想用身份迅速的压垮关起远,

  “即便我是强盗,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管家,来品头论足。”

  “您说得对,不过,您也许忘了,您现在可是在我的家里。”

  关起远不为所动,今时今日,他不会再为身份介意,是矛盾是彷徨,是他自己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所以,关起远依然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你的家?”

  宫崎纯一郎提高了声音,他斜视着关起远,一边的嘴角高高翘起,目光中是满满的鄙视与嘲笑,

  “关总管,你似乎很擅长‘反认他乡是故乡’啊!”

  “哈、哈、哈哈哈,的确的确!”

  关起远肆无忌惮的笑着,他的表情和态度都毫不掩饰,他对宫崎纯一郎无比的厌恶和鄙视,

  “不过,宫崎先生,您似乎和我有一样的爱好啊!只是,我比您要幸运得多啦!”

  我感觉关起远是有意要触怒宫崎纯一郎,仿佛要和他决斗一般,我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了。

  我的目光直直的看着宫崎纯一郎的脸,他的神情愣住几秒钟,似乎没有太听懂关起远的意思,随后,他竟然笑了,来自地狱的最深层,冰冷冰冷的笑。宫崎纯一郎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快速的从腰间拔出手枪,“呯呯”两枪,一左一右打在关起远的脚下,紧贴着关起远黑色布鞋头儿的地上,出现了两个弹孔。

  我惊跳了起来,屋里的小丫鬟尖声叫着跑了出去,我才发现,越女不在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的。

  屋里的三个男人,谁都没动。松田青木似乎没有听到枪声,依旧面无表情,目光散淡,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样子。

  宫崎纯一郎将手枪扣在旁边的茶几上,发出“啪”的声响,和它的主人一样,洋洋得意,嚣张跋扈。

  关起远的手指狠狠的抠着椅子的扶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的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血丝密布,呼吸粗重,仿佛是下一秒钟便会扑向猎物的猛虎,异常凶狠。

  我的惊慌失措全部变成了对他的担心担忧,我紧张得鼻子尖直冒汗,恨不能冲过去,将关起远直接推出去。此时,关起远却忽然全身放松,抖了抖长袍的下摆,翘起了二郎腿儿,

  “银样蜡枪头,摆样子,吓唬人呐!”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我从来没有听过关起远骂人,骂得好像还很贴切,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呵……”

  我的笑声深深的刺激了宫崎纯一郎,他站起身拿着枪,毫不犹豫的用枪指着关起远的脑袋,我把身体插进了枪和关起远中间,斜视着宫崎纯一郎,皱紧眉头。宫崎纯一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边挂着冷冷的笑,

  “总是躲在女人身后的阁下,似乎也不比我强嘛!”

  关起远优雅的站起身子,从背后揽住我的腰,一回身,把我从他和宫崎纯一郎中间挪开,伸开手臂,反将我护在他的身后。

  他和他终于面对面了,一个手无寸铁,一个手持凶器,同样的桀骜不驯,同样的怒目而视,同样的凶猛无惧。我嗅到空气中浓重的火药味,我听到导火线被点燃后,“嘶嘶”的燃烧声,危险一触即发。

  “好了,都坐着吧!”

  门口传来一声清浅柔和的声音,所有的人看着跨过门槛走过来的无痕姑母,都呆住了。无痕姑母走到关起远和宫崎纯一郎中间,停住了,她先对关起远说,

  “起远,不要逞一时之快,保命要紧。”

  然后,她又转头对宫崎纯一郎说,

  “要么,你打死他,要么,你把它收起来。总举着,怪累的。”

  无痕姑母的态度平静安详,语气随和浅淡,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她继续向前走着,我狠狠的瞪了一眼从我身边走过的云莲,恨不能咬死她,一定是她捣鬼,不然,无痕姑母怎么会到这儿来!我小声的责问越女,

  “怎么回事?”

  “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

  “你为什么不阻止?”

  “小姐,老姑奶奶的脾气您知道,我哪阻止得了啊!”

  我还想责问她,却听到无痕姑母说,

  “玲珑,别嘀咕了,是我自己要来的。”

  无痕姑母气定神闲的坐在首座上,各人各归各座,我注意到松田青木的目光放出野狼一般的绿光,让人毛骨悚然。

  松田青木的目光不是因为无痕姑母,也不是因为面露得意之色的云莲,更不是因为门外进退维谷的田仓百合子。他的目光是因为无痕姑母手中拿着的紫檀木盒子,一个即精致又年代久远的紫檀木盒子。

  我的心猛烈的抽搐着,我糊涂了,一时之间无法确定无痕姑母手中的盒子,是真是假?

  “两位先生,不远万里而来,并且,多年以来一直十分关心玉家,想必就是为了老妇人手中的盒子吧!”

  “老姑奶奶,您明鉴。”

  松田青木急不可待的开口回应着,垂涎三尺的目光,牢牢的粘在紫檀木盒子上,贪婪之像令人作呕。

  “敢问松田先生,您要它何用?”

  松田青木没有想到,玉无痕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何用?当然是收为己用。但是,面对苍老而干枯的玉无痕,他还是感觉到了压迫感,这样的压迫感使得他,无法无所顾忌的直抒胸臆,所以,松田青木的语气,不由自主的加着客气和小心,

  “您不要误会,在下,只为一观而已。”

  “只为一观?”

  “只为一观。”

  “好,松田先生爽快,玲珑”

  我应声走到无痕姑母的身边,无痕姑母将手中的紫檀木盒子交给我,吩咐着,

  “将此物给松田先生一观。”

  “是,姑母。”

  我稳稳的拿着盒子,现在,我清楚了,因为,我对这一切太熟悉,无论是玉如意,还是包裹她的盒子。我略显紧张的来到松田青木面前,轻轻的打开紫檀木盒子。

  松田青木觉得一团绿色的清凉迎面而来,感觉仿佛穿梭在夏日青翠的竹林里。他低下头痴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玉如意,选材如此精美,做工如此精致,整件玉器如此妙不可言,他被完全的征服了。

  站在一旁的我,也和松田青木一样的惊奇,如此精美绝伦的仿品,依时间上推断,应该出自博君三叔之手。

  “嗯哼,”

  身后,无痕姑母的一声轻咳,提醒我收起玉如意。我将玉如意收好,重新交到无痕姑母的手里,听到无痕姑母轻柔和缓的声音,

  “玲珑,替我送客。”

  玉无痕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松田青木犹如大梦初醒,急忙起身阻拦,

  “慢着,您要去哪儿?”

  “回房休息。”

  “您还不能走。”

  “为何?”

  玉无痕并没有看站在她身侧的松田青木,神情不卑不亢,语气冷淡平静。松田青木反而感觉到了久违的紧张感,他缓慢的放下拦着玉无痕的手臂,声音低沉缓和,

  “准确的说,您要走是可以的,只要您留下您手中的玉如意。”

  “松田先生,您不是看过了吗?”

  玉无痕扭头直视着松田青木的眼睛,目光清透寒冷,唇边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仿佛早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松田青木不愿意让自己在一个老妇人面前发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不妨与您明说,玉如意,在下势在必得。”

  “松田先生,实话虽然难说,但是,老妇人还是喜欢听实话。”

  玉无痕微微低着头,稍稍的点了点头,又无奈的摇了摇头,动作轻微雅致。她转身,往回走。松田青木望着玉无痕的背影,有点晕头转向了,他实在想不明白玉无痕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是妥协了?还是另有打算?松田青木无法猜透。

  “松田先生,您对此玉势在必得,想必,也了解此玉的来龙去脉吧!”

  重新坐到首座上的玉无痕依旧神情平和,态度冷静,语气冷淡。松田青木似乎也不那么着急了,他对玉无痕轻轻的点头,语气诚恳,

  “愿闻其详。”

  玉无痕便将那个古老的传说,那个遥远的年代娓娓道来,她不止说着玉如意,她更说着曾经拥有玉如意的掌家女儿们,凄美而坎坷的一生。

  连松田青木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竟然有如此耐心,听一个老妇人的絮絮之语。玉无痕的声音凄清而苍凉,淡淡的冷冷的,

  “玉石有灵,玉石有魂,玉家世代的掌家女儿们,便是玉如意的魂魄。”

  玉无痕将玉如意拿在手里,温柔的抚摸着,如同母亲抚摸着自己粉妆玉砌的孩儿一般,轻柔慈祥。突然,她将玉如意高高举过头顶,奋力砸向地面,玉如意瞬间破碎,如同秋天的花朵一般,凋谢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同时,一声枪响划过我的耳畔,松田青木的手里握着冰冷的手枪,无痕姑母的胸前涌出滚烫的鲜血,

  “魂已死,玉必亡。”

  无痕姑母的声音依然清浅冷漠,她的身体已经缓缓的滑向地面,我无法顾及其他,冲过去,将无痕姑母紧紧的抱在怀中,

  “玲珑,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颜色吗?”

  我茫然无措的摇着头,傻愣愣的看着怀中的她,无痕姑母的脸上干净透明,她在对着我笑,

  “我最喜欢茜素红,耀眼美丽。”

  无痕姑母慢慢的闭上了美丽的眼睛,雅致的嘴角缓缓上扬,血色迅速的离开了她精致的脸庞,她停止了呼吸。我后知后觉的狂叫起来,

  “起远,起远,快找于大夫。”

  关起远将我密密实实的揽入怀中,紧紧的抱着我和无痕姑母,沉默不语。此时,屋里的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越女正缓慢而不着痕迹的接近松田青木,刹那将他腰间的佩刀抽出,对着他奋力刺去,松田青木躲闪不及,腹部被拉出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越女调转刀锋,利用腰背的力量,再次横着扫向松田青木的脖子,松田青木踉跄后退,却被椅子绊住了步伐,眼看着越女手中的刀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又是一声枪响,越女手中的佩刀应声落地。宫崎纯一郎有些惊慌的看着,慢慢倒在他脚下的越女,他还没有如此近距离的杀过人,他感觉背后冷汗直冒。

  我轻柔的放下无痕姑母,跪着爬向越女,我听到关起远困兽一般的嘶吼声,我下意识的紧紧拽住他的衣角,

  “起远,不要!起远,求你!”

  我抓住他的衣角不肯放手,我感到他的身体因为愤怒在微微的颤抖,我一手牢牢的抓着关起远的衣角,一边爬向越女,

  “越女,别离开我!求你!”

  越女对着我笑了,鲜红的血不断的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她被呛得咳嗽着,

  “小姐”

  她费力的取下手腕上的翡翠手珠,这串手珠是醉梦斋地下室的钥匙,我一直让越女保管着,

  “来世,越女愿意做一颗翡翠珠子,让小姐您戴在身上,时刻不离。”

  她将翡翠手珠放进我的掌心,恋恋不舍的闭上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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