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李达康这个上任一年多的省长，一直被省政府上上下下公认为最敬业的领导之一，今天他又连夜审核省大剧院的招标计划，回到家里已经11点过了。一进门就发现自己女儿正呆呆坐在客厅里，他倒先笑了：怎么，佳佳，又给爸爸留绿豆汤啦？佳佳“嗷”应了一声，一声不吭就去茶几上端了杯茶给他喝。
李达康心里纳闷，觉得佳佳今天好像有点蔫。他仔细打量女儿，关切地问：“佳佳，你脸色好差，是生病了吗？还是碰到什么事了？来，告诉爸爸。”
佳佳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含含糊糊地说了句：“爸爸，你上网了吗？瓜州的□□污染，可能是我们利鑫公司排污引起的……”李达康听女儿讲了了个大概，自己又仔细回忆了今天秘书送来的互联网信息摘要，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内容，他狐疑地上网查了查，搜到绿源协会的那条信息，最早的发布时间是晚上九点零五分，难怪今天的互联网摘要上没有出现。他大概地看了看内容，表情凝重起来，转过身问佳佳：“你说这是你上班的那家公司排污引起的？我记得你是那家厂的人事经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佳佳低着头不说话，李达康想了想，把佳佳拉到沙发上坐下来，语重心长地说：“佳佳呀，这件事，你即使知道也得当作不知道，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以免惹麻烦。我估计，你们老板这次该进去了。以后你也别去外面上班了，爸爸给你在政府机关安排个工作，你要是怕拘束，事业单位或者国企也可以，外面这种私营企业，总归不比体制内的单位妥当。”
佳佳闻言缩了缩脖子，快速抬头看了李达康一眼，又低下头去。那一眼中，包含着些悔愧，包含着些歉疚，包含着些......恐惧。李达康从基层一步步干到如今的位置，久居高位，见微知著的敏锐心思非常人可比，一见女儿这表情，他的心就如同渐渐浸透了秋水，慢慢变得冰凉而沉重。他一把扣住佳佳的肩膀，声音低沉却严厉：“佳佳，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佳佳眼一闭心一横，大声而决绝地说：“我不是这个单位的人事部经理，我是董事经理，是法人代表。”
李达康手一抖，大半杯茶水都倒翻在茶几上，他又带着几分侥幸问：“那你这几天都在省城，排污的事你知道吗？不知道把？”佳佳的声音透出几分哭腔：“就是我电话通知他们排污的。”李达康顿时脸色雪白，久久无声，对佳佳失望到极点。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过了片刻，佳佳大着胆子，看着他说：“爸爸，你得帮我。”
李达康一听这话，更真是对佳佳凉透了心，隐隐夹杂着被欺骗的伤感，平日里为所欲为，什么都瞒着我，出了事就想起找老爸了。他突然又记起昨天晚上下班，佳佳在客厅等自己的场景，自己当时还欣慰于女儿的孝顺，现在想来，那时候佳佳应该是知道瓜州加强了水质监控，不敢擅自行动，等着自己回来，分明是故意来打听瓜州的情况的。只怪自己嘴快，告诉她瓜州的药品案件已经解决，照时间算，他们是连夜排污了。
他猛然盯住佳佳，眼神里现出痛恨鄙视的光芒，咬牙道：“真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么个败类，今天我就大义灭亲，先送你去自首，然后我自己去向省委检讨教子无方。”
佳佳闻言一震，简直不敢置信，她想过李达康会勃然大怒，知道会挨骂甚至挨打，却没有想过李达康会这么无情地对待自己，心里的委屈不忿迅速盖过惭愧恐惧，她毫不示弱地尖声吼道：“灭吧，反正你已经灭了一个，现在该我了，哼，你早就嫌弃我了吧，正好趁机把我赶出去，果然你是六亲不认的冷血动物。”
李达康被气得手脚冰凉，心跳几乎失常，“啪”一声，狠狠一巴掌甩到佳佳脸上。这一巴掌他使出了全力，竟把佳佳打得摔到茶几边上。
隐隐的痛感，从手掌传到心头，拉回他暴怒的心智，李达康微微怔了怔，心里有几分懊恼，就算女儿犯了错，自己也不该动手打她。他悻悻地挥手，目光转到佳佳身上，只一眼，顿时惊得浑身血液都发凉了。佳佳已经倒在地上，额头一道血迹蜿蜒，触目惊心地沿着脸庞滴下来。李达康见到她这幅模样，心疼得宛如被人扎了一针，踉跄地跑过去，颤抖着声音叫她的名字，没有应答，李达康伸手想扶她，突然又缩回手去，连滚带爬地冲到桌旁拿手机，哆嗦着手指打电话给医院，嘴里歇斯底里地喊：“杏枝，快起来，佳佳出事了。”
整个省府大院没人见到过李达康这幅模样，惊慌无措，眼眶发红。平日的冷厉威严全都消散殆尽。
省人民医院的脑外科主任连夜被叫到医院会诊，两小时后回到家里，带几分炫耀和感慨地对自己老婆说：“轻微的脑震荡，伤口也不大，院长亲自陪同，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那伤口缝合啊，李达康点着名要我做。哎，名声在外，没法子。”
他言若有憾地摇头，停顿一下，继续绘声绘色说：“我缝针的时候，李达康就坐在床上，拉着他女儿的手不放，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还叮嘱我针脚要细，免得留疤。其实，我原本计划给她缝10针的，可他在旁边瞪得我心里发虚啊，从来没有这种病人家属的。结果，我手一抖，针脚就粗了，于是少缝了一针。李省长，唉，这时候也就是个平常人了。”
此时的李达康，一个人在昏暗的病房里坐了很久，佳佳正在昏睡中，脸色苍白，仔细看还可以发现脸上的手指印，对这个女儿，李达康虽然管得不多，但也是看着她出生，从小养到大的。
李达康盯着女儿昏睡的容颜，眼前似乎幻化出她刚出生的模样，小小的软软的，抱在手里都要小心翼翼。李达康记得，当时自己休息了3天，专门在家里照顾刚出生的女儿，每天半夜都要泡奶粉给她吃，小婴儿双手又小又嫩，毫无节奏地挥动着，试图抓住奶瓶，嘴巴满足地大口吞咽，那可爱模样真是看得人心都发软了......
他的思绪中，现实和回忆交织闪现，令他一向冷静果决的思维出现了迷茫和困顿。他的心，乱了，更确切地说，他是，心软了。方寸既乱，行事就只凭本性，他已经开始在脑海中认真考虑整件事，考虑的却不是原则，而是方法，或者更直接地说，是对策，如何帮助佳佳逃避责罚的对策。
这一次，李达康终究是输了。当初，他可以冷静地看着欧阳在他面前被检察院带走，超脱地要求季检“按规定办理”，可是换成佳佳，他实在是做不到的，毕竟，血浓于水。他不会主动利用手中的权利为女儿谋取私利，可是当女儿已经铸成大错，身处险境的时候，他的父爱战胜了公义，不要说大义灭亲，他连最基本的置身事外都做不到。
他低头，抚摸女儿熟睡的面庞，微微掐了掐，无奈道：“佳佳，你这个臭小孩，可真是坑爹啊。”
敲门声在这时候响起，杏枝提着保温饭盒走进来，她盛了碗红枣银耳汤出来，让李达康吃了回去休息一会。
李达康看看表，凌晨4点40分，沙瑞金按惯例会在每天凌晨的5点20分开始早锻炼。他心里计算一下时间，快速吃了碗汤，就准备出门。临走又再三关照杏枝：“佳佳应该会在早上8点左右醒，万一到时不醒，你就去叫医生，醒了的话，也要叫医生。你如果要离开一会儿，一定要让护士进来陪着佳佳，别让她一个人躺着。还有，一醒来马上告诉她，我去瓜州处理事情，让她安心养伤。这样吧，她醒了你就马上给我打个电话......”
李达康到达官邸大院的时间是凌晨5点，他急于见到沙瑞金，于是不露声色地在大门口下车，沿着大草坪慢慢往自家小洋房走。过了一会就远远见到沙瑞金在晨曦中走出自家院子。李达康洪亮地招呼一声：“沙书记，早啊。”
沙书记闻声抬头，见是李达康，也露出了爽朗的微笑。他上前几步，关切地问：“听说佳佳受了伤，怎么样了？看你的表情，应该没有大碍吧。”
李达康也笑，一脸的轻松：“没事，这孩子，太跳脱，这里，”他点点自己的额头，“磕破了皮，当时看着吓人，其实是个小伤口。”沙书记点头：“那就好，还是要好好养养。”
李达康附和着说：“是啊，我让她住院了，换药护理的，也放心。倒是听说安风同志在瓜州病倒了，还挺严重，我想过去看看，方便的话，把他接回来。”
沙书记和他并肩朝前走了几步，说：“我本来想上午和你商量呢，据说是高烧不退，哎，瓜州最近接二连三出事，安风同志倒有大半是累的。”
李达康一听这话，觉得是不是一把手对瓜州的班子有不满，看着沙书记的脸色，试探着抱怨了一句：“这个何杰怎么回事，真把我们副省长当劳动力用啦？这次一定要狠狠批评他。”
沙书记摆摆手：“何杰么，原来在省政府担任办公厅副主任，一下子要独当一面，经验难免不足。我看他还好，过去一年，瓜州的工业发展和招商引资都做得不错。只是瓜州的班子确实薄弱一些，范轩身体不好，不怎么管事，好在他今年也该退了，我想，到时候何杰转□□，再给他配个基层经验丰富的市长，把瓜州的工作支撑起来。”
李达康一句话探明沙书记对何杰印象，他心里一松，情况挺好，这样后续的动作也便于展开，他顺着沙书记的话说：“还是您想得长远啊，叶省长在瓜州那几年，已经把基础工作都做好了，基本改变了瓜州贫困落后的局面，接下去是该致力于发展经济了。”
什么是高官，这就是了，两人简单的几句对话，基本确定了瓜州整套班子的走向。
慢慢沿着草坪往小河边走去，沙书记想了想，放缓脚步，低声对李达康说：“叶安风的情况，你可能也了解不多，我听丁老省长提起过一点。他年轻时，身体受过很大的损耗，平日里不觉得，一旦有诱发因素，会比一般人都凶险。你这次过去，要提醒瓜州方面引起重视。别耽误了。”
李达康一怔，其实所谓的探病，原本只是为了去瓜州找的理由，这个信息，他还是头一回听到。他想了想，还是问道：“叶安风，他怎么了？”
沙书记沉吟片刻，这才开口：“丁老省长叮嘱我别外传，不过你们一个班子，你也该心里有数。叶安风在国外读博士的时候，有一次假期，和他几个同学去滑雪，结果遇上暴风雪迷失方向，10天后巡山队找到他们时，他们连饿带冻已经休克了，最后只有叶安风和其他一个朋友抢救成功，但两人也是元气大伤。”
李达康张大嘴，一时不知作何表示。类似的事例，他只是在报纸网络上读到过。以他专注于工作和职务的态度，他对这类滑雪攀冰的极限运动实在难以理解。心里虽然诧异，但是李达康仍然表示今后会注意照顾这位副手的。
这时候已经走到后院的运动场边，李达康寒暄两句，就离开了。他连家门都没有进，直接招呼司机赶去瓜州。在车上打了几个电话，最后一个是拨给何杰的。一串号码刚拨完，何杰就接听了，似乎他一直握着手机等这个电话，他仓皇地叫了一声：“达康省长......”不知接下去说什么好。
李达康的声音不辨喜怒：“何杰呀，我现在正赶来瓜州，8点半左右到，你在办公室等我，不要自乱阵脚。网上的信息，我已经通知公安厅先行删除了，毕竟原因结果都没搞清楚，挂在网上，以讹传讹，影响汉东的形象。”
何杰放下电话，心里真是喜出望外，李达康终于出手了，在他肩上的重担终于有高个子来承担了，更重要的是，经过此事，他和李达康将形成共同的利益，而利益，正是同盟最稳固的基础。以后，李达康就是自己的靠山，自己就是李达康的得力干将，嘿嘿，他无意识地笑出声，觉得自己就是化危险为机遇的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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