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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四十三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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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太夫人见林如海低头吃茶方转向长子黄幸笑道:“今日你们兄弟倒巧。只是既然到家先说好衙门里头公事且统统收起。教我多听了一句,我可要不依的。”

  黄幸忙笑道:“母亲吩咐怎么敢不依。再者请林表弟到家原就是为叙兄弟亲戚情分,哪里还有旁的?”又问“二弟、三弟怎的还不见来?林表兄到家,可命人去通报了?”

  左右早有嬷嬷仆妇回道:“三爷并三太太早到了,正在外头门厅下候着。二爷与西四牌楼的肃大爷在后面书房里论文谈诗已经去报请了不多时必到。”

  黄幸颔首向林如海道“便是黄肃而今在明阳书院里头做教习。平时与端之最好。”

  林如海笑道:“端之素来博学黄雁西明辨著世,要好也是难怪的了。”又说,“阳明书院里大儒云集,学士众多。可叹这一向公务繁忙,淮扬江宁虽在咫尺竟不能到。今日能见黄雁西,却是意外之喜,也可稍解我来去匆匆的遗憾了。”

  黄幸道:“可是抬举他了。不过闲人一个书院里最末流者。若真有意,索性叫他辞了这边的馆到广陵书院去,也好日常与你为伴。”

  林如海大笑:“表兄这般说,我先代广陵书院白石山长拜谢过。只是程睿秋那边必得要恼了我。”

  黄幸道:“无妨。就把端之与程睿秋,大约勉强也能折过。”转头向正上章太夫人道,“二弟在仕宦一途上向来无心,随衙应卯,并无趣味。干脆跳出来,专一走学问之道,或还对了他的胃口。”

  章太夫人佯怒道:“先头才说了,今天我不要听一言半句外头的事情。你们兄弟或做官或治学,问我有甚么用?你只管同你兄弟说去。只是说到黄肃,你忘了如今英哥儿乃是拜他做的老师?你让做老师的去了扬州,做弟子的难道能不叫跟随了去?我才得了回小子几日的奉承,才不要放了他去。”

  黄幸先一怔,方才笑道:“要非是母亲说起,我一时竟混忘了。”忙向林如海道,“便是常州大舅父家的外甥,仰之的儿子章回,小名英哥儿的。”

  林如海道:“英哥儿?莫不是十四岁入学,转年就考出举人,且还是第十九名的?当年接到大舅父书信,言辞中再是欢喜不过。”

  黄幸笑道:“就是他。自那后,他便一直在明阳书院里,也难为吃得下许多苦头。这孩子举止形容,品貌谈吐,都最像仰之。今日也到家来,待会儿你一见就晓得了。”

  这时有嬷嬷仆妇进来说二老爷、三老爷并两位太太,还有黄肃都在门外,问章太夫人的安并请见。太夫人先看一眼黄幸,才道:“叫都进来,大冷的天,别冻坏了。”又命人说,“叫家里少爷、姑娘们都来,与林家叔伯行个礼。”

  一时各院里通报,人都到章太夫人的上房。女眷们与林如海略见一见就都避到后厢。章太夫人便道:“难得今日齐全,你们也都别家去了,就留在这儿陪老婆子吃晚饭。幸哥儿,请林表弟到外面屋里吃酒,你兄弟几个都陪着。象小子,你跟你的兄弟们在旁边伺候,与你们老子叔伯斟酒倒茶。”末了又向章回笑道,“回小子,姑祖母只派给你一件事,看好了你家先生。我瞅着他现在脸上就有几分红,待会儿定不许胡吃海喝。”

  章回还不及回话,黄肃已经叫起屈来:“也不曾吃几杯,堂婶怎地又说我?小子们都在,也忒没脸了。”

  章太夫人呵呵笑道:“才说一句你就嚷嚷,还想着有脸没脸?成天馋那一口黄汤,亏你还做英哥儿的先生,难道不记得圣人说惟酒无量,不及乱的话?”

  黄肃无奈,行个礼说:“老太太的吩咐,我记着就是。”

  说话间,外间厅堂中席面都已齐备。太夫人道:“把屏风障子换了那架黄花梨云锦绣隔断的来。虽说男女不同席,到底一家人。媳妇、丫头们也要听听爷儿们的言语谈吐,多少开些眼界,知些好歹。”下人们忙换过了。

  众人这才入席,先一杯祝过章太夫人寿,然后才各自举箸,吃喝饮食。寂然饭毕,里间送上茶水漱口,而后是消食闲遣的茶果。外一桌上,将未尽的饭食器具一应撤下,换了精致的佐酒菜蔬并热酒上来。章太夫人从里间传出话来:“我们里头自在说话取乐。你们吃酒,若看雪,只管支开了窗户子。已经叫下人多取些火盆暖炉搁在外头廊沿子上候着,屋里看住了手炉子便是。”

  黄幸、林如海等先向里间谢过太夫人安排,这才安坐,酒助谈兴,评文论史,嬉笑怒说。黄肃见这一桌上,黄幸深沉细致,黄平博闻广识,黄年才思敏捷,林如海则是前科的探花,经史子集无有不知,且皆是能言善道,更兼又有亲戚情分,百无禁忌,心怀大畅,直说的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手舞足蹈,已而忘形。一面大呼道:“快哉!快哉!与如海一席辩,胜过与睿秋老儿百次!怀英倒酒!看我与探花公再舌战三百回合!”

  这边章回、黄象,并黄平之子黄昊、黄旻,黄年之子黄晟,五个同辈兄弟早另开了一席,自在说笑作耍。听黄肃唤,章回忙执壶过来,却不即斟酒,看着黄肃面若酡红,笑说道:“先生醉了。”又看林如海,见他清瘦脸孔面色不十分红,眼底却有些青白,道,“林伯父也饮了许多,再饮怕有不美。”

  黄肃不爽道:“便你有这些啰嗦。弟子倒管起老师喝酒。象小子便再没那多话。”

  一旁黄年顿时笑道:“象哥儿除了对上他表哥,与他亲老子日常都没几句多说。雁西你可算会找人来比。”

  黄幸道:“回儿说的有理。雁西你饮得不少,连如海怕也被灌下去了小半坛,虽然我这儿酒好,也莫要太贪,非要一次闹个点滴不存才足兴。”见黄肃面色,又向章回道,“与他倒上这最末一杯就是。”

  黄肃顿时露出笑影。章回与他倒了酒,又与桌上四位表叔伯各各斟满。看着众人一同饮了,章回这才回转自己席上。不想方坐下,黄肃、黄幸兄弟并林如海便拈着杯,一齐往他这一席来。黄幸道:“方才我们用心辩论,却不妨听见你们这边兄弟也说笑热闹。到底在说什么?”

  章回、黄象、黄昊、黄旻、黄晟忙都站起。黄昊年龄最长,于是回道:“也没说什么。只是听章表弟讲他书院里事,听到有趣处,便都发笑。”

  黄肃忙问:“什么事好笑?我可知道?”一面说,一面目视章回。

  章回道:“不过是那日程、周、黎几位先生谈论作诗法,说学韩、杜,当学其旨意,不在文字。譬如杜工部之秋兴八首,人说大佳,在几位先生看来,远不到其诗作高妙的极致。若将此奉为标准,不免习气过重,毫无意义。”

  黄肃闻言,顿觉无趣,悻悻道:“这有什么好笑?”见章回不答,一旁黄旻、黄晟等却不住地目视于他,脸上显出疑惑怪异之色。黄肃心知有异,忙扯住自家学生:“还有什么话,且都说出来!”

  章回只闭口不言,旁边黄昊早忍不住,笑道:“章表弟说,有人学诗,处处韩杜,却不晓得韩、杜作诗,多出无聊。譬如韩昌黎,有蔓涎角出缩,树啄头敲铿之句,与一夕话中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有何差别?虽不是宋人时时作诗、处处作诗,到底也有些五谷轮回之气。”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大笑。黄平更指着章回,道:“五谷轮回,你便直说又何妨,偏给取个什么道号!都说你最像仰之,少年沉稳,骨子里到底是个顽皮精、促掐鬼!”

  黄昊道:“这还未完。章表弟又说,曾在栖霞寺里遇到一个老学究,见人就说能行论语一句,便是圣人。便教了同学凑上去说:我今虽只二十,五岁,已身体力行论语中三句一十五载,怎还未成圣?可见老先生说的不对。人忙问是哪三句。回答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狐貉之厚以居。说得我们一时掌不住,险些都笑岔了气。”

  听到黄昊这般说,众人越发大笑。就连屏风障子内也有俏语娇声、细细的嬉笑传来,显是章太夫人等得人传话,也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黄肃问:“那个同学,必得是谢楷吧?”见章回默默点头,顿时哈哈大笑,转向黄幸、林如海几个解释说:“谢楷,便是谢准谢凤林家的小子。真正的纨绔子弟,换了草鞋布衣也装不出半丝的寒酸。这些年偏就爱跟怀英往一起混,倒叫两个肚里坏水越发足了。”又道,“果然是难得的好笑话,我等当浮一大白。”说着,忙忙拽了桌上酒壶,满满斟一大杯,一口喝了,又催着黄幸、林如海几人共饮。众人知他心思,一边笑,一边果然都斟酒喝了。

  林如海笑道:“书院学生,果然有趣。如此解读论语,真要叫老先生气厥。然而佛家说一念成佛,学人以一言成圣,也算不得甚么大谬。怎么起心捉弄去?不免有失君子厚道之风。”又问,“经义万千,汝以为可有一言而受用终身者?”

  一语未了,章太夫人早掩了他的嘴去,连念三遍:“童言无忌大风吹去!”然后才把黄象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儿,叫这么大声做甚?当心菩萨听见了怪罪。你哥哥是诚心的君子,认认真真替你外祖抄经求福,可经不得你这么嚷嚷。”

  黄象却只管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君子不是要敬神明而远之?”

  章太夫人道:“但你也知道敬神如神在的理儿。且不要闹,让你哥哥完了他这一番功果。”又命传自己小厨房上管事的媳妇来,吩咐:“这几日单与回少爷做一份,也不必净素,清爽洁净就好。日间茶水果子用心备下,口味儿要较平日淡五分。”

  黄象又问:“那屋里冷,怎么办?”

  章太夫人笑道:“平日不言不语,偏遇到你章家表哥就恁多话?”随后细细告诉他:“你道那屋里有多冷?昨日你父亲与我说后,便叫人收拾过。他虽抄经,又不是整日住在里头,该怎么做,那些婆子下人难道还要多嘴一说?再者你哥哥也不是那等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纸糊人,身子骨原好,他自家心里也都有数,就这一点子冷是不妨的。你往日跟你父亲出门也多,如今又该要进学,竟不知道那贡院里头是什么光景?真正人,倘若连这个都熬不过,那便再不必走这一条路的了。”

  黄象这才放心,告辞了祖母,转身又向章回处奔去。章太夫人不禁好笑,先叫跟的人追紧了,莫跌了碰着,继而转头向一旁坐陪的林如海道:“你看可不有趣?世上一物降一物,有象小子这样平日惜字如金面皮铁板的,就有回哥儿那样能每次逗得好一通聒噪烦人的。”

  林如海笑道:“侄儿貌冷实热,入微细致,总是姨母和表兄的福气。且才学上头又不必愁,我前日在表兄处见了他几篇文字,已大有诚恳务实之气,真真吾家千里驹。”

  章太夫人笑道:“你不知道他,文字方面并不擅长。条理清楚还罢了,只是通篇的有骨头没肉。倘有三分文采,九成九是他回表哥帮忙润色。他父亲常与我说笑,说平白浅近与枯瘦寡味,他兄弟两人文章便是最好注脚虽并不至于此,到底也叫人头痛。”

  林如海道:“象侄儿年纪还不愁什么。只慢慢拗过那些去繁至简的偏执便是。可以读一读汪藻。”

  章太夫人思量一回,点头道:“汪浮溪的四六最佳,闳丽精深,杰然天下。诗作也是清新洞达,寄兴深远的。小子们读来却是正好。”望着林如海,道:“不愧是探花公,见识到底不凡。”

  林如海忙谦逊几句,又说:“若那几篇出自章回之手,意思倒又有不一样。不知他平日爱读哪些书,又做的什么句词?”

  章太夫人先不答,眼睛把林如海上上下下看一遍,这才慢慢笑道:“我平时也不常问他们小人儿家这些。只是听他伯父讲,在历家名家人物里头,他对同叔颇有些偏爱,和过好几首浣溪沙、鹊踏枝。不过,到底才十几岁人,距离大晏风姿,差了不是一步两步。”

  林如海笑道:“晏殊深情赡丽,少年人能得其一二分闲雅就不容易。倘果然学到真精髓形貌,难道不是他的天赋才能?”

  说着,林如海再问章太夫人具体文词。太夫人便与他一篇篇说过,两人就辞藻用典细细讨论。太夫人又叫去取了家中这一辈日常课业来,也批、也评、也品,倒也十分自在和乐,竟至晚饭时辰谈兴犹未能尽。还是王夫人闻信,慌忙请了黄幸来说:“不止在这一刻,各自保养要紧。”姨甥两个这才散了。

  章太夫人命取了日间所记两人讨论言语的册子来与黄幸,说道:“你也看看罢。好的坏的,都在这里,可该是时候把族学里头的事情头头脑脑地都仔细问讯一遍了。老二一身文人气,闲散疏放惯的,有些东西到底不行。”

  黄幸看了册子,忙道:“母亲用心,儿子都知道了。就寻个时间与二弟说。”母子两个又说了一通话,然后才各自回屋歇下不提。

  接下来两日,章太夫人得闲时还是请林如海论文谈诗,评点小辈们功课。这边与章回之父章望的贺礼等事也都各项周全,管事杨正林与教练张猛到内院里禀告并问启程。这里林如海早命人回扬州,快马取来的数件贺礼,交予杨、张二人,叫随尚书府的一同送往常州。而章回的经书也抄妥完工,用一只小叶紫檀的方盒整整齐齐装了,由黄幸带着一同前往忠献伯王劭堃府上去。前前后后总又搁了四五天光景,章回这才拜别姑祖母章太夫人与伯父黄幸,坐车往秦淮码头,预备由运河水路而往常州家中去。

  待到码头,尚书府管事杨正林先赶一步,吩咐那雇的船家几句话。这船家也是他府里用熟了的,见这般阵势气派,心中早是有数,忙一一应了。这边章回则是看着小书童进宝招呼着船家孩子,将自己随身东西一样样从马车安置到船舱里去其实也不多:几件衣服,一套笔墨,一箱书,一个扎结实的素面布包而已。反倒是这些天进宝在尚书府从黄家童仆那里或得赠或赢取的零碎东西有一大堆,什么吃食、衣服、荷包、哨子、口弦、竹蜻蜓、九连环、紫陶泥人、玻璃子弹珠、黄铜柄的放大镜应有尽有,倒似开了个杂货铺子一般。章回禁不住笑道:“你这一趟,竟是土匪打劫、蝗虫过境似的,可坑了那府里大大小小的不少罢?”

  进宝立刻回道:“哪有的事!我又不弄他们铜钿银角。只是几个平时吃用不了的东西。再有那些机巧的小物件,他们又不爱玩,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我拿过来,也是物得其主,能遂其用的道理呀。”说着还把头点了几点。

  章回拍手笑道:“乖乖不得了,这才几天工夫,就这般的伶俐了。果然我这大伯父府里风水最好,养人也养得精乖活络。出门的时候着急,谢了一圈,到底把这件事情给落下了。杨叔回去帮我再向伯父带个谢才是。”

  杨正林看他们打趣,忙凑来笑道:“这个谢自然带的。不过进宝小哥仆似主人,天生价的聪明伶俐,凡事学得又快,闻一知十,可也不是咱府里那些粗头笨脑的可以比得了。”

  章回道:“杨叔又说笑,夸得这小子臊了,面皮红得可跟猴屁股似的了。”然后谢了杨正林相送之情,再说了几句话,这才带着进宝一起上船去。船家收了舢板、松了系缆,就待扬帆启程,往常州去。

  这进宝是章回时候偶然买来,留在身边做书童伴读也只得一年时间有余,还未离开过南京。此次随章回返家,进到船上,新奇欢喜不已,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又与船家小子闲话,一刻都不能停歇。口中还直说:“可要回常州家去了,就是这艘船!不晓得速度可快?对咯,象少爷说船行水中,最有花样,还好测风测水,比那府里后花园水槽子里强百倍千倍。”

  章回坐在舱里,笑骂道:“这小猴儿,又现形!还测风测水,当起屋造墙看地相么?一会子到运河上头再闹不休,小心跌下水去,被大鱼吃掉。”

  进宝吐舌,一溜烟出去,跟船家小子蹲一处看开船。一抬头,突然岸上一阵乱,人向左右闪开一条道,随后一辆骡车直冲过来。进宝认得人形,慌忙叫道:“哎呀相公快看!那来的可不是谢相公?这是来送行的么?”

  章回闻言疑道:“不晓得。他来做什么?”一边起身出舱看。这时骡车已到了岸前石阶,谢楷从车上跳下,随手从腰上抹一只荷包丢给赶车的车夫,便抬头冲这边船家叫道:“先莫解绳,放舢板过来!等我上去再开船!”一边说,一边已经撩了长袍,一副船家动作稍慢就要自家跳上来的架势。

  船家忙用眼睛看章回。章回心知有事,于是向那姓水的船家点点头,说:“接了他来。”船家这才放了舢板,谢楷轻轻巧巧两步上了船来,一扭身就往船舱里钻,口里连说:“开船!开船!”

  章回忙向那船工说一句“水老哥,先不开动。”跟着到舱中,扣了谢楷肩,问:“这是怎么说?”

  谢楷只笑道:“说甚么?知道怀英尊长生辰,自然要去祝贺的。同窗这几载,可别说连这个情分都没有罢?”

  章回见他虽笑着说话,眼光却左右游移,眼底更有几分郁气。心里狐疑,口上却不免说:“自然有这个情分。只是你来得也太吓人。事先又没递个话,或打个招呼,我竟全不知道。”又往码头上略张一张,问:“阿付呢?怎的没跟你来?还有其他的小子都在哪里?”

  谢楷道:“向尊长拜会行礼,怎好带那些童仆?我教他们都在家里。”转向一旁进宝,道:“这一路上少不得倒要偏劳你,这里我先行个礼先。”

  进宝忙一闪躲到章回身后,探头说:“可当不得谢相公的礼。且我不是阿付,也不知道怎么伺候。”

  谢楷笑道:“你怎么伺候你家相公的,就依样儿对我。”

  章回见他两个说得有去有来,只得插口,问:“启庄且慢。先答我一句话,你这到底是来做什么?我是要回家去,且与先生们说定,最早今秋才回的。”

  谢楷点头,说:“知道。所以我才追来。既贺你家大人的寿,也认一认怀英的家门,全我们同学几年的情分。”

  章回听得哭笑不得,说:“怎的我听你说的,竟有个不告而别的罪过?”再看一看谢楷,见他神情甚坚,方才叹气道:“罢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向船家说:“水老哥,开船吧!”转回向谢楷,说道:“先坐。舱里狭仄,若气闷,支了窗子不妨。只是手炉须等一刻才能得,你先忍这一会子再说。”

  谢楷见章回应允,脸上早显轻松。此刻闻他言,一时直欣欣然起来,笑道:“出门在外,谁理那些讲究。我也没这等娇贵。”话虽这样,见舱门外头船家娘子提了一只大的黄铜水吊子来,递与进宝,进宝又取了章回自家随身的茶具沏了酽酽的茶,再配了两色点心一并送上舱里小桌来,顿时露出喜色,说:“正好。我早饭也没怎么吃得,怀英可一起?”

  章回笑笑,只向他随意一摆手。谢楷也不见外,拈了点心便吃喝起来。一时船早顺流东下,离了码头,往延陵古邑、常州名城而去。

  尹纯见他站住脚,只立着不说话,却也不忙催。安静等了一会儿,章回自己迈步往府里走,尹纯这才忙跟上。进了大门,门厅上早有小厮上来替两人拂了尘,又与章回换一双较轻便的鞋子,这才继续向内行去。尹纯一路当先引导,经门厅、轿厅,穿过前院,一面向章回介绍家里面情况。

  只听尹纯道:“少爷不在家几年,老太太、老爷太太等除每日念着厉害些,其他一切都还好。大小事情,由少爷寄与七少爷的家信中都有说明,老奴也不再多嘴舌。近来家里头一桩要紧的大事,就是望大爷的寿辰老爷、由少爷那头外,老太太又亲自点了二房魁四爷总管料理,都已安排得十分妥当。”

  章回点头:“四叔是极其精明能干的,父亲寿辰由他料理,自然周全,再不用操心。”又问,“老太太那边可命人传了话?我这就过去拜见。”

  尹纯道:“少爷莫急,这会儿老太太还不在府里。”又细细告诉章回说:“望大爷寿辰,因暗九,特请了天宁寺松淳大师的法事,算定了今日是祈福吉日,又算的法事开始时辰须早,于是昨日二老爷并七爷就奉着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们,都往天宁寺去了,夜里就住在那边待女客的净庵里。待今日上午法事做完,还要行施舍等事,许就在寺里用过了午饭再回来。故而此刻是不在家的。究竟回来时辰,看眼下天光,应是跟着的小子们前后脚就要回来说明了的。”

  章回这才知道曾祖母并府中长辈女眷都不在家。心里稍有失望,但嘴上不免说:“都是为了父亲,劳动曾祖母、祖母、叔祖父等脚步,只待从寺里回来,我再与长辈们磕头去。”又问曾祖母吴老太君身前跟的都是谁。

  尹纯笑答道:“少爷且放心。老太太跟前,是李蝠和盛保两位管事伺候,都是服侍得老了的,最妥帖不过。前日老太太接到少爷的信,估摸着是今日到家无疑,因我当时就在跟前,就派了我到码头上去接。倒叫老奴得了个巧宗,头一个向少爷行礼,在跟前奉承了。”

  两人说话对答间,已经到正院大正房。尹纯替章回挑起门帘,入得堂内,章回抬头,便见堂屋里悬着一块乌银云龙青石地匾,錾三个斗大字“清熙堂”,旁边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赠文昭公章焯”,又有一方“惕厉勤民”印。紫檀雕云龙大案上,设青绿铜鼎,左右置三阳盨、六蟠觥,悬一幅泼墨麒麟玉书大画。两边挂一联:“德为士则朝乾夕惕,文垂世范日就月将”,下面一行小字是“弟河阳郡王穆衠拜手书”。章回先肃容敛身,向堂前默立,三息之后,才随尹纯到东边耳房里。站定后,章回才向他叹道:“三年离家,家中景物依稀不改,却更觉得自己全非昔日了。”

  尹纯闻言道:“这是少爷久别还家,才这样感慨。在老奴看来,少爷也长高了,也长大了,眉目里书卷清华气更浓了,举手间文雅风度更自在了真可谓是今非昔比,玉琢成器了。”

  章回不禁大笑,道:“纯叔就这样夸我,我可要飘上天去。”

  尹纯却自正经,一板一眼答说:“少爷还飘不上去。一来您原就比旁人生的更多沉稳,二来这三年外头风尘,身上足担了有百十斤。不如待我先伺候过您洗漱,再看能飘不能飘。”说着招呼屋里伺候的丫鬟端过早备着的水盆手巾过来,服侍章回洗漱,一厢里又催小厮快取家常衣服来。章回洗手净面毕,尹纯递上干手巾与他擦过手,然后帮章回换上一件家里穿的轻便夹衣长袍,又亲自帮他束上腰间绦带。

  章回换妥衣衫,自家看一眼,笑道:“好歹去了些风尘色,拜见祖父、父亲也不冲撞唐突了。”问尹纯:“大老爷、大爷都在哪里?”

  尹纯答道:“大老爷这会子也不在家。今儿初八,县学里每半月例行的诗会,大老爷带着曜三爷和毕六爷一起过去的。府里瞿先生史先生也都同去。四老爷也是一早就过去了学里,还带了那府里的轸五爷并两位少爷、小少爷。家里的事情老爷都托给魁四爷和由大少爷。魁四爷现应在后门角上,王老庄头押送的寿礼一早到来,四爷亲自去门上接了,说话清点,约摸这会子还不能完。”

  他一句一事,说得清楚,章回也听得明白,笑道:“可是我侥幸。从祖父、叔祖父到堂叔伯长辈们皆尽有事在外,却免了我到处磕头行礼了。”

  尹纯闻言也笑,说:“七少爷这又是说笑的话,您对长辈的孝心敬重,家里谁不知道?偏最喜欢说这些。不过就算爷们儿都在家,先头老太太也发了话,说少爷头天回来,谁也不许吵闹,叫您一定先歇两日,缓过劲儿来,再往各处传话行礼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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