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松柏之谊

亥时将尽，月近中天。银色月华倾泻，落在波涛上悉数碎裂。

        此日适逢正月十五，乃一年中第一个望日，东海潮汐涨落达到极限值。

        潮起巨浪翻涌，千堆白雪冲撞沿岸礁石，石涛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潮退白浪连绵，形似长蛇扭曲朝海面翻滚，扫过之处，沙滩重归平整。

        空洞，单调，荒凉，数百里沙滩除嶙峋礁石与粗粝黄沙外空无一物。

        霎时间，似有咣当一声，月光汇聚成两道一寸来宽的剑刃，寒气直冲冲刺向玄色礁石，拳头大小的石块剥离滚落。

        礁石上裂纹消失处，两道身影站定，一青一墨，如苍松翠柏挺立于沉沉暗夜，惟手中利剑携月光照亮眉眼。

        两道凛冽视线停在礁石近处，此地白沙凹陷，稍远又见盾牌大小的印痕，排成一行直向远处延伸，似追寻潮水而去。

        “阿析，这是什么？”青衣男子侧头询问同行之人，见对方亦作凝眉思索状。

        “你看那里——”墨色身影抬起手臂，剑指西北，顺着这个方向约摸两丈远处，又见一行相似的盾牌印痕，“这两条痕迹可是成对的脚印？”

        “噢？这中间也有凹陷。莫非是——”话音停在此处等待回应。

        对方心领神会地点头，只道一声“走”。

        两个身影凌空一跃，默契地飞离礁石，携剑影奔浪潮而去，顷刻间消失在苍茫海面。

        月光透过海面向下渗透，隐隐探照出两个游动的暗影。随着圆月向夜空中心移动，两人身影愈渐黯淡，远离了光线，和海水融为一体。

        四野俱寂，却有对话在无声中进行。

        “能追上吗？”身着墨衣之人并未张嘴。

        其同伴却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原来二人是通过神识交流。

        “阿析呀阿析，要是从前，你可不会问这种问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追不上的？”

        神识虽能于无声处交谈，却颇费心力和仙气，一般小仙不敢轻易动用这种招数。真到了万不得已时，也一定惜字如金，绝不多说只言片语。

        偏偏这青衣人，今日倒像个话痨，无非是仗着上仙之力，不惧这“小打小闹”的伤害。

        “少说两句，松玄。”同为上仙，严析却懂得节制，沉着脸色打断絮絮叨叨的应松玄，伸手指向前方。“你说得没错，追上了。”

        只见深色大海中游动着一个模糊的暗影，行动迟缓，但扰动海水形成的波涛却很明显。

        两人加速前进，眼见暗影轮廓越来越清晰，水波动静也越来越剧烈。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赶路人终于绕过四只费劲拨水的脚掌，踩上了一副庞大的躯壳。

        原来此物乃是一只巨型乌龟，龟壳保留着石头样的质地，虽然在海中急速游动，四肢却动作僵硬，脑袋也不甚灵光。

        应松玄以佩剑试探石龟的头部，剑锋过处毫无柔软触感。又以长剑在石龟眼前挥动，仍未出现丝毫反应。

        “它看不见。”他收回佩剑，下定结论，又望着严析，“你说，它是石头修炼太久，终于变成了乌龟，还是乌龟大寿将尽，正慢慢变成石头？”

        “管它是乌龟还是石头，只要能带路就行。”

        “它连看都看不见，我可真不敢指望能找到正确的路。要是这消息不可靠，魔头残灵不在归墟大壑，你可莫要怪我。”

        “我几时怪过你？”严析露出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紧接着补充一句，“但你要是再这么啰嗦，我说不定真要怪你。”

        啰嗦吗？应松玄在心头默默地想，也对，自己向来是话少的那一个，严析才是唠唠叨叨的那一个。几百年不见，此番还是找到了魔灵潜藏之处的重要线索，才终于邀约他再次出山，没想到两人竟然互换了角色。

        凭心而论，啰嗦哪里是件容易的事？为了打破长久的沉默，为了填补漫长的空白，应松玄不得已而为之，正勉强说出更多话来。

        “阿析，你还没有消气吗？”他微微偏头试探。

        “你说消气？我哪敢生您的气呀，应掌门。”在明知故问这件事上，严析不可谓不是一把好手，呛得他口中的掌门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我当时接下掌门的位置，确实是迫不得已。当年衍星宫那个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

        当年哪个情况？应掌门看来并不愿意回想，只稍稍一提，一双清逸的羽玉眉顿时朝山根凝作一团，冷月般的双眸覆上暗影重重，柳叶薄嘴唇随之抿紧了几分。

        数百年时光倏忽而逝，严析确实早已消气了，只是当初匆忙之下没讲清楚，后来阴差阳错百事缠身，谁料到隔阂了这么多年。此时察觉到说话人的苦处，也便不再问了。

        却又听得应松玄补充道：“何况我不像你，拖家带口。我乃孤家寡人一个，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也没什么大碍。”

        严析原已打算了结这个话题，却不知应松玄哪个词又戳到他的神经，引得他一股怨气幽幽地冒出来：“好一个‘孤家寡人’，那你可曾为她想过——”

        “这——”

        应松玄正欲辩解，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危机之中只得大喊一声：“小心漩涡！”

        两人完全来不及反应，刹那间被石龟带进一个巨大的漩涡，波涛翻涌，疾水回旋，视野迷糊一片，只感觉脚下巨大的石龟也仅仅是沧海一粟。就这小小的“一粟”，混乱中却是唯一的落脚之处。

        “用力戳下去！”应松玄刚才因张口大喊呛了一口水，此时被严析按着手狠狠往下一刺，利剑深深插入龟背，整个人才得以站稳，找到节奏跟随漩涡的速度旋转起来。

        待他好不容易理顺这口气，才重新借神识尴尬道：“可能真的带错路了，毕竟它看不见呀！”

        “那倒未必，你看那——”严析朝西南方向抬眉，随着漩涡转速减缓，水墙之外的图景显现出一点儿眉目来。

        适逢他话音刚落，石龟四只大脚朝外一猛撑，整个身子“哗啦”一下冲到了漩涡之外。

        执剑的两人这才稍微松开剑柄，各自理顺胡乱耷拉在眼前的头发，定睛一看，此处确实是传说中归墟的模样！

        山岛竦峙，怪石嶙峋，但无一草一木；长梯摧折，清流急湍，全然不知所终。此处乃层层玄色石壁隔绝海水而形成的孤地，在东海深处独立出一个无头无尾，匪夷所思的世界。

        既已到达目的地，应、严二人近乎同时自龟背拔出佩剑，飞身前往别处，落脚在右侧一丈来宽的石台。摆脱了巨型漩涡的压制，纵然石台看上去摇摇欲坠，对修仙之人而言，也不过是如履平地。

        倒是拔剑的瞬间，石龟背壳禁不住微微一颤，那失明的眼睛似乎瞥向了持剑之人，投射出意味不明的目光。不过这悄无声息的片段比起浩大的归墟异景而言仅仅是细枝末节，自然也被完全忽略过去了。

        “无底之壑，无明之极。百川东流，尽逝于此。三界六道，流转生灭。出离轮回，终入归墟。”应松玄昨日寻得一本上古秘籍，此时他念的正是古籍上的一小段批注，又点评道，“原以为归墟有多么恐怖，亲眼所见，亦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蓦地听闻“咔嚓”一声响，石台轰然碎裂。两柄长剑倏然横悬至空中，供其主人御剑转移到新的地盘。

        不是什么大事，这小打小闹的插曲却引得严析笑了起来：“说不定这是归墟在警告你呢，警告得还挺温柔。”

        这笑也是久违了，他微微弯起的眉眼让应松玄忽然想起过去的时光。

        千年前，魔尊寂陵在一场近乎毁天灭地的仙魔大战中陨落，只留下两个年少的小魔君和不成气候的魔族旁支，魔界自此衰颓，人间迎来一段难得的太平日子。各大修仙门派没有惊天动地的任务，只各自潜心苦修，以传承师门为头等大事。

        当然，对于天才型选手而言，并不存在苦修这回事。修仙名门衍星宫二弟子应松玄，资质卓绝，自入道以来修为突飞猛进，不到三百岁便身登太清，位列上仙。又听闻千万里之外瑶光岛上有个开阳派，门派之中公子严析出类拔萃，功法超群，早早便定为接替掌门之位的不二人选。

        正所谓相似者相吸，年纪相仿的两个年轻人在沃野仙会上相遇，恰似明珠见了宝玉，松针搭上柏枝，恍然顿悟了志同道合是什么意思。应松玄头上有大师兄顶着，掌门之位和他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严析虽然是板上钉钉的人选，却更想在重任加身前享受无拘无束的自在日子。且口齿伶俐如他，为搭配朋友的苍松气质，还自诩翠柏，美其名曰“松柏之谊”。

        只是年轻时的“志”与“道”，远不及千秋百代万世苍生，不过是云游四海，漫步三界，顺便惩奸除恶，发挥一下天才选手的吹灰之力。

        就这样潇洒自在地过了几百年，成家立业等一干凡俗事宜接踵而至，九百岁时严析在家族安排下成婚，少了些说走就走的洒脱。几年后妻子怀孕，却在生产时分娩时难产仙逝，留下一儿一女。于是乎，云游四海的潇洒上仙彻底回归了家庭。

        然而更令严析意外的是，同年应松玄前来开阳派探访，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应掌门。

        沉寂已久的魔界发生了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寂陵长子伏云问鼎新一代魔尊，次子青冥突然失踪，从此杳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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