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灵墟往事
阳春三月，乐府后院，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半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暖洋洋的阳光在她脸上抹上一层红晕，春风吹来淡淡的花香。她双目微闭，胳膊垂在藤椅边上，慢悠悠地晃动，修长的手指在逗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好不惬意。
她优哉游哉地享受，差一点便要睡着，忽然听到个男子声音：“好丑的猫！”
“谁在哪里？”她立马坐直身子，警惕地张望。乐府后院从不允许外人进来，她怎么会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并且那陌生人还嫌弃悠悠——她最爱的小猫。
无人回应，院子里一片宁静，只有春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听错了吗？或者在做梦？她困惑地躺回藤椅，小猫趁机一跃，跳到了她的腿上。
“喵——”古怪的猫叫声吓得她一个激灵，这显然不是悠悠的叫声，这是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她从藤椅上弹起来，小猫也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了地上。
“到底是谁？”她声音颤抖，但仍然闭着眼睛，扭头要喊人。
“别喊，”那陌生人着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张妈——”她喊来一个穿麻衣的大婶，闭着眼睛问她，“今日府上有客人吗？”
“小姐，今日府上没有客人。天气正好，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张妈蹲下身来回话，给藤椅底下的小猫喂了块鱼干。
小姐一如既往地摇头，又弯腰摸了摸小猫头顶的绒毛，问：“张妈，悠悠很丑吗？”
“小姐怎么突然这么问？”张妈惊讶，“悠悠是我见过最好看最乖巧的猫。”
“我刚才做了个梦，有人说悠悠好丑。”
“一定是那人眼瞎！”
“张妈——”
“啊，小姐别气，我说错话了，我——”张妈急得在麻衣上搓手。
“我眼不瞎。”那个陌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听上去离她们有点距离。
“张妈听到有人说话没有？”
“哪有人说话？后院除了我两，没有别人。”张妈环视一周，没见到其他人，“小姐被那个梦气糊涂了？我去做点点心，一会儿送吃的给你。”
小姐点头让张妈去了。
“你能听见我说话？”那声音远远地问她，藏不住意外与激动。
“你在哪？躲躲藏藏算什么本事？张妈怎么会看不到你？”小姐一连串追问。
那人却说：“我没躲，只是正常人都看不见、听不到我。”
“看不见也听不到，难道你是鬼？”她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
陌生人笑了一声：“大白天哪来的鬼？我是灵墟族，你是第一个能听见我说话的凡人。”
“照你的意思，我不是正常人？”她问，也对，她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正常人怎么会看不见呢？
“你很特别。”他说，“我叫依山尽，你叫什么名字？”
“乐悠。”
“你跟你的猫一个名字？”他瞄了一眼藤椅下那只丑猫。
“悠悠真的很丑？”她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张妈来了，我先走了，明天再告诉你。”依山尽不紧不慢地离开乐府后院。
“你等等——”乐悠喊了一声但没人回应，张妈的脚步声近了，她不想被当成自说自话的傻瓜，只好闭了嘴。
第二天，后院里又传来一个声音：“今天天气也很好。”
“我知道，我感觉得到。”乐悠又在藤椅上晒太阳，悠悠这回趴在她肩膀上。
“太阳照在槐树上，叶片在发光。”
“悠悠真的很丑吗？”
“明天再告诉你。”
第三天，春雨绵绵，乐悠在房间里无所事事，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夹着依山尽的声音：“我不喜欢下雨。”
乐悠问：“你怕淋雨？”
“恰恰相反，下雨总是提醒我，我淋不到雨。”他比前两日忧郁，大约因为下雨。
“什么意思？”乐悠一脸惊讶。
“我没有实体，雨穿过了我，我却不知道淋雨是什么感觉。”他就算一动不动站在雨中，也丝毫不会被雨沾湿。
他慢慢朝她靠近，想试试这个能听见他说话的人能不能摸到他，小心翼翼朝她伸手，却只是穿过她的衣角，双方都没有任何感觉。
乐悠甚至不知道他做了失败的尝试，只像往常一样问他悠悠是不是真的很丑。
他仍是说“明天再告诉你”，说完就走了，声音里透着伤心。
在那以后，依山尽每日来找乐悠说话，从一开始的只言片语到后来的长篇大论，从天气到花草到饮食，每个话题都能聊上好一阵。
他向乐悠描述后院每一种植物的样子，花的娇艳、草的青葱、枝叶繁茂或者纤细，乐悠渐渐能想象沉默的植物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作为交换，乐悠告诉他花瓣柔软细腻、树皮粗糙僵硬、泥土松软潮湿，他细细想象每件东西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在日复一日的交谈中，两人渐渐熟悉起来。
乐悠好奇依山尽为什么如此喜欢聊天，得知灵墟族只剩他最后一个，凡人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以至于他一直那么孤单。好不容易发现一个能听到他讲话的，自然要和她谈天说地聊个不停。
而乐悠自己，因为先天失明，从小沉默寡言，作为乐家唯一的女儿，虽备受老爷太太宠爱，但宠爱不能解决一切，他们不可能把世界上每一样东西一五一十讲给她听。因为看不见，世界对她而言是纯粹的黑暗，是彻底的空白。依山尽这个话痨出现，让她的世界里有了一丝色彩。
一个爱说，一个爱听，一个看不见，一个摸不着，两人十分默契，理所当然成为好友。
数月以后，乐悠还问：“悠悠真的很丑吗？”
“不丑，悠悠很好看，也很可爱。”依山尽从数次闲谈中知道了它的来历，它是乐悠捡来的流浪猫，经她细心照料呵护，才从病恹恹变成懒洋洋。至于模样，乐府上下每个人都告诉她悠悠好看，他不忍心拆穿。并且时间长了，也真觉得它可爱起来。
“你是不是骗我？”乐悠把悠悠抱到膝盖上。
这时张妈突然进屋，左看右看疑神疑鬼地问：“小姐在和谁说话？”
“张妈——”乐悠按依山尽说的回答，“悠悠，我刚和悠悠说话。”
“悠悠就是再乖也听不懂人话，小姐要是觉得孤单，我带你出去走走。”这些年来张妈不知多少次想带乐悠出门散心，一次也没能说动她，这次也没抱什么期待。
然而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乐家小姐，竟然愿意同她出门转转。她喜不自胜，报告了老爷夫人，推着木头轮椅带小姐出了门。
乐悠愿意出门，自然是听了依山尽建议。自熟识以来，他三番五次劝说她找机会出门体验外面的生活，这次终于说动，便一路随行当上了解说员。
“你只管听我说，不用回答，不要被张妈发现。”依山尽叮嘱她。
她不方便说“嗯”，只假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张妈正琢磨着给她买吃的玩的，没看见她的小动作。
“路边有卖冰糖葫芦的，卖糖人的，卖糕点的，你要吃哪个？”依山尽把街头小吃全给她描述了一通。
她暗中比较了一番，自然而然地问：“张妈，我想吃糕点，有卖的吗？”
张妈正纠结要给小姐买哪样，听她一说，正好买了橘红糕。
“好吃吗？什么味道？”依山尽看她一连吃了好几颗，他也好奇那是什么滋味，却从来也吃不到。
乐悠朝张妈背影道：“好吃，张妈帮我记着，下次还买这个。”又朝依山尽做口型：“你不吃东西怎么活？”
“晒太阳。”依山尽边走边说，“先不说这个。你左手边有人在卖字画，画很平常，字也写得一般，摊位冷清，没人买。他旁边那个小摊卖话本故事的，倒是有几个人围着，好像在催。”
“张妈，他们在买什么，我也想买。”乐悠指着左手边问。
“小姐，话本这种东西，我不认识字，也没办法读给你听，买了也……”张妈为难。
“张妈给我买一本嘛，等爹爹有空了念给我听。就，就随便挑第二本好了。”乐悠听依山尽的建议想买第二本，事实上那话本里讲了什么故事，好听不好听，他也没看过。
张妈难得见小姐有求于她，哪里狠心拒绝，一口气卖下好几本，虽然她也知道老爷没多少时间陪她，但总归不想让她失望。
乐悠难得兴致盎然，张妈带她在街上逛到快天黑才回去。回府路上，听到依山尽念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1]”。她想问这句诗是从哪里听来的，当着张妈的面不方便问，只听见他说明天再告诉她。
第二天，依山尽到后院找乐悠时，后院空无一人。这不寻常，乐老爷将乐悠叫去了前厅。并非为了给女儿读话本，而是有人来府上提亲。
“这个不行，长得不好看。”依山尽站到乐悠身边，反正无人知晓他的动静，他毫不避讳地向乐悠描述提亲之人有什么问题。
乐悠不禁想笑，她都看不见，还在乎提亲的人好不好看吗？但经依山尽一说，她又觉得长大不好看好像真是个问题。提亲者离开之后，乐老爷问她的想法，她毫不犹豫地拒绝，说是没感觉。
乐悠以为偶然的提亲只是个小插曲，不料一连几日，每日都有人上门。好在每次去前厅“会面”时，依山尽都陪在她身边，帮她暗中观察提亲者的情况。几乎每一次，提亲者倾诉衷肠时，乐悠总能听到那个旁人听不到的声音——
他长得不好看，不行。
他个子不够高，不行。
他太胖了，不行。
他面色狡诈，不行。
他木讷呆板，不行。
他油嘴滑舌，不行。
他沉默寡言，不行。
……
似乎在依山尽看来，没有哪一个人能行，乐悠在频频拒绝之后提亲对象之后终于私下问他：“依山尽，你要求好像有点高？”
“那是为你着想。”依山尽直截了当，“你那么好看，不能配一个丑的。”
“那你呢？你长得好看吗？”乐悠面朝他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我好不好看，那不重要。”依山尽原本想给她念念话本故事，被她这样一问，心里突然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于是故作镇定和她告别，并告诉她明天再来好好观察，一定会帮她找个十全十美的夫君。
乐悠忽然也有点沮丧，把悠悠推出去追他。小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在空气里胡乱抓了几下爪子，什么也没扑到。
“不重要吗？”乐悠喃喃地重复依山尽刚才说的话，才倏然意识到，原来在她心里，他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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